時間:2020年03月27日 分類:文學論文 次數:
詠貓題材在宋代詩歌中已經出現,黃庭堅«乞貓»詩云,“聞道貍奴將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陳起«江湖后集»中«癡貓»«言事»«演雅»«詠貓»«小亭»«贈龔彥質»及«山房惠貓»數篇皆與貓相關,所謂“愛汝斑斕任汝癡”“亂葉打窗貓上案”“弄花撲蝶悔當年”“貓來戲捉穿花蝶”“蒲座夜閑貓占臥”“江海歸來聲繞膝,定知分訴食無魚”等句都是對貓這種生物所具獨有形態的生動摹寫.陸游晚年鄉居時常與貓為伴,他在詩中將貓當作前生書童:“似虎能緣木,如駒不伏轅.但知空鼠穴,無意為魚飧.薄荷時時醉,氍毹夜夜溫.前生舊童子,伴我老山村.”(陸游«得貓于近村以雪兒名之戲為作詩»)詠貓題材在宋人筆下常見,也與其時作詩重視日常書寫的風氣有關.詩歌創作往往成為詞作的先導,具體到詠貓這一題材來說也是一樣,黃庭堅的詠貓詩句就被清代朱彝尊寫入詞中:“詩人黃九.也不惜、買魚穿柳.”[朱彝尊«雪獅兒»(吳鹽幾兩)]但畢竟詞體與詩體有著本質分別,加上清人用詞來詠貓不僅有著相當的數量,甚且更形成一種風氣,值得討論.
文學論文投稿刊物:長白山詩詞(雙月刊)是由長白山詩社主辦的詩歌類期刊。主要欄目:時代風采、田園區、詩林逸興、寄贈唱和、詠物寄意、感事抒懷、人生百態、旨歸真情、屐痕處處、散題雜詠。
一、雍乾詞壇日常化傾向及游戲心態
順康年間,以«雪獅兒»一調詠貓由錢芳標首開局面,后由于朱彝尊和之,原作反而不彰.衍至雍乾時期,朱氏此作更是為詞壇所注意,而與此同時,以«雪獅兒»詠貓似乎成為詞壇創作的固定搭配.厲鶚詠貓詞序云:“華亭錢葆馚以此調詠貓,竹垞翁屬和得三闋,征事無一同者.”[厲鶚«雪獅兒»(雪姑迎后)]指出朱氏和作以此調詠貓,但用事不與原唱相同的特點.朱彝尊這三首«雪獅兒»詠貓詞,題曰“錢葆馚舍人書詠貓詞索和,賦得三首”,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幾乎每一句都有比較長的自注,來表明出處,其來源包括詩歌、史志、筆記,甚至風俗、圖畫等.對于朱彝尊這種密密麻麻地征尋典故的做法,清末詞論家謝章鋌在«賭棋山莊詞話»中便頗為不屑:即如詠貓一事,自葆馚、竹垞、太鴻、繡谷而外,和作不下十數家.予少日曾為集錄,亡友張任如見之笑曰:弄月嘲風之筆,乃有為苗氏作世譜哉!予失笑,投筆而起.是言雖虐,然實詠物家針砭也.或曰:多識之學,風詩不廢,子何獨于詞而訾警之,一言不已而至再、至三乎?予曰:詩三百篇開卷第一言,即是詠物.
然使第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第曰:‘參差荇菜,左右流之.’而盡去其下文,則此詩何以為風化之原乎?而當日尼山秉筆,吾知必從刪棄矣.且今之為此者,動曰吾瓣香姜、史也;然«暗香»«疏影»之篇,‘軟語商量’之句,豈二公搜索枯腸,獨無一二冷典,乃賦空而不為征實哉!蓋詞貴清空,宋賢名訓也.在這篇論述中,謝章鋌從三個層面對朱彝尊使用的這種“遍搜貓典”“無隙不搜”的征典之法嗤之以鼻.
首先,他認可了友人嘲笑朱彝尊的作法是“為有苗氏作世譜”,否認了朱詞的書寫視角和書寫方式.接著抬出“風”詩所應具備的諷諫意義,隱含著對詞作的負面判斷.最后,在指出雍乾詞人作詠物詞以“姜(白石)、史(達祖)”為尊尚的風氣之下,以宋人倡導的“詞貴清空”為取向,進一步否認了朱彝尊詠貓詞句句以典征實的作法.然而,謝章鋌此處所發的譏誚,早在雍乾時期厲鶚的筆下便預料到了,厲氏詠貓詞前有詞序如下:華亭錢葆馚以此調詠貓,竹垞翁屬和得三闋,征事無一同者.予與吳繡谷約,戲效其體,凡二家所有,勿重引焉.昔徐鉉與弟鍇,共策貓事,鉉得二十事,鍇得七十事,作此狡獪,殆非詞家清空婉約之旨,觀者幸毋以夢窗質實為誚也.
所謂“觀者幸毋以夢窗質實為誚”,可知對于這種征用典實的作法會引來怎樣的評價,厲鶚心知肚明.但他仍然興致盎然地以同題同調創作了四首,且每首詞末都與朱彝尊詠貓詞一樣附有長注,注明詞句的來歷、出處.值得注意的是,厲詞詞序開頭簡要敘述詠貓詞史中錢、朱二人的創作之后,緊接著將錢、朱二人作品的共同點鎖定在“征事無一同者”上,這是之前以«雪獅兒»詠貓的詞人都沒有留意到,或者說即便有所注意,但并未像厲鶚這樣重視,且刻意拈出以示人.然而,厲鶚不僅敏銳地指出這一點,還針對這一點,盡其所能地在詞作中發揚下去.在他與吳焯共同仿效錢、朱二人創作詠貓詞時,就把“凡二家所有,勿重引”作為目標之一.
于是,我們看到,在厲鶚所作的四首«雪獅兒»詠貓詞中,為了避開錢、朱詠貓詞作中已經用過的語典和事典,厲鶚所征引的典故范圍益加擴大,益加多樣,正如郭則沄在«清詞玉屑»中所指出的:樊榭有詞四闋,運典益僻,自稗官瑣錄以逮前人詩句、古時俗諺,搜羅殆備.對于這種“運典益僻”的特征,以及力避熟事熟典的創作行為,評論家多持批評態度,如上述謝章鋌即是.這類價值判斷普遍基于評論者自身的思想與審美傾向,較少觸及詞人的創作動機.為什么厲鶚明知后世可能會被扣上“質實”的帽子貽笑大方,卻仍然還要固執于這樣的創作形態,采用“運典益僻”的創作手法呢?這本身固然有他所說的“戲效其體”的想法,因為文字游戲確實能夠帶給詞人純粹的娛情體驗,文學創作以自娛無可厚非,但這還不能代表厲鶚全部的創作心態.
二、絕俗求雅的創作崇尚
厲鶚是一位勇于嘗試、開辟和創新的詞人,收入他詞集中的作品,內容、風格駁雜,并且形式多樣.作為清代中期的詞壇領袖,生性孤介、學識博雜的厲鶚形成了獨屬于他自己的詞作風格,無論是清雋幽婉,還是清冷孤寂,他的詞整體給人以清雅的感受.如果說“清”多是由其詞作風格決定的話,那么“雅”則是基于對南北宋詞學的推崇和學習———厲鶚不僅推尊姜夔,還十分注意師法周邦彥———以及他本人卓著的學識在詞作中的融會貫通,這才使其詞作無論是字面還是詞意方面均流露出“雅”的傾向.具體到詞作中,對“雅”的呈現,首先是字面之雅,欲雅則要避俗,亦即避熟,正如唐圭璋曾指出:“詞自避俗外,尤須避熟.蓋熟亦俗也.”又云,文學作品的字面“初創為美,繼襲則熟,拾人余唾,才士不為也”(唐圭璋«詞學勝境»).對于有才學的詞人來說,在文學創作之中不愿沿襲前人,征用典故時孜孜以求字面不與人同,這是很好理解的.
雍乾詞壇也是朱彝尊進一步被經典化的關鍵時期,其詠貓詞在當時被厲鶚、茹敦和、王初桐、李澧等人進行模仿追和,這些作品都采取了組詞的形式,王初桐填詞三首,其余三人都填了四首.茲以厲鶚«雪獅兒»詠貓其一為例:雪姑迎后,房櫳護得,黃晴明潤.撲罷蟬娥,更弄飛花成陣.穿籬遠近.未肯傍、茸氈安穩.念寒夜、偎衾煖處,夢尋燈暈.繞膝聲聲低問.似無魚分訴,憐伊嬌困.展膊屏前,仿佛三生猶認.懷春最恨.漸取次、歸來難準.瓊簽盡.上案晴蟾鋪粉.(自注:白雪姑,貓名,見«清異錄».宋葉紹翁«貓»詩:“醉薄荷,撲蟬蛾.”
見«隨隱漫錄».張良臣«山房惠貓»詩:“從來憐汝丈人烏,端正銜蟬雪不如.江海歸來聲繞膝,定知分訴食無魚.”又«祝貓»詩:“江上孤篷雪壓時,每懷寒夜暖相依.從今休慣穿籬落,取次懷春屢不歸.”吳仲孚«貓»詩:“弄花撲蝶悔當年,吃到殘糜味卻鮮.不肯春風留業種,破氈尋夢佛燈前.”«名畫評»:何尊師貓,有展膊者.金王良臣«貓»詩:“三生白老與烏圓.”徐集孫詩:“亂葉打窗貓上案.”)首句從貓的形態入手,“迎后”“護得”都是取其形,第三句落筆到“黃晴”,將筆觸收在具體事物上.接下來,“撲蟬”“穿籬”等皆有所據,但都是即便不知其出處也能知曉是在寫貓的動作.換頭以貓聲為轉,并貫串整個下片.
同時,又與上片一樣,也是將貓置于“屏前”“上案”等具體場景之中進行描寫.相較于其他詞人,在厲鶚這四首聯章詠貓詞中,尤為突出的特點在于,厲詞引用前人詩句較多,這從詞后出注篇幅可以得見.且厲鶚才高,運事更為自如,他完全可以將一句詩拆碎,分解開來并散入詞中,或徑用詩語,或化用其義,連詩句的小注都被十分自然地用在詞里.雖然借用、化用成句成語極多,幾乎布滿全篇,但讀來形同己出,不僅不妨礙理解詞意,亦無害于詞氣.此外,以此調詠貓的雍乾詞人還有陸培、朱方藹、趙文哲.其中,趙文哲詠貓詞詞序值得一提:昔竹垞、莼鮫詠貓唱和,征事無一同者,近見«厲樊榭集»四闋,更出新意,幾令前賢畏后生矣.暇日戲復為之,又得如干事,要亦非僻書也.
[趙文哲«雪獅兒»(烏員嬌小)]令人玩味的是,趙序中也著重指出錢、朱二人詞作“征事無一同者”的特征,并且表明自己的創作態度也是“戲為之”,但在詞序最后,他表明“又得如干事,要亦非僻書”,這句說明趙文哲不僅注意到了厲鶚四闋中的“新意”,還認為厲鶚摘取僻書中的詞句、典實以入詞是有意為之,正是這種作法給詞作帶來了新意.趙文哲認為,自己所得與貓相關之事基本不是出自僻書之中,因此他沒有在詞后出注.這是從另一個方面證明像厲鶚那樣學識豐富的學人在詞作末尾出注的心態.而趙文哲顯然沒有將厲鶚詞作的“新意”與厲鶚不欲與人同,追求雅詞的創作心態相互聯系起來進行解讀,或者他并未在詞序中指出這一聯系.而在清代詞人以«雪獅兒»詠貓的聯章詞中,所撰詞序有著極高的相似度,陳列數條如下:錢葆舍人書詠貓詞索和,賦得三首.
(朱彝尊«雪獅兒»)竹垞先生賦貓詞二篇,吾友樊榭廣為三作,皆征事實,斐然可誦.爰仿其體,二家所有得不引焉,凡四首.(吳焯«雪獅兒»)華亭錢葆馚以此調詠貓,竹垞翁屬和得三闋,征事無一同者.予與吳繡谷約,戲效其體,凡二家所有,勿重引焉.(厲鶚«雪獅兒»)昔竹垞、莼鮫詠貓唱和,征事無一同者,近見«厲樊榭集»四闋,更出新意,幾令前賢畏后生矣.暇日戲復為之,又得如干事,要亦非僻書也.(趙文哲«雪獅兒»)«曝書亭集»中有«雪獅兒»貓詞三闋,蓋和華亭錢葆馚作也.吾杭樊榭、尺鳧兩先生相繼有詠,其攟摭也富矣.暇日戲仿其體,復成四章,凡諸家所有,不引焉.
(李澧«雪獅兒»)在這些極其相似的詞題或詞序之中,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對于“征事”的看法,在詞人心目中,普遍認為朱、厲等人詠貓詞中征事頗富,雖然朱彝尊并未在詞題中提及征典用事,但正如«清詞玉屑»所指出的,朱氏詠貓詞已然“遍搜貓典”,且用事與原唱不重復,各不相同;二是自認創作心態是“仿效其體”,而這種仿效,在詞中更多地集中在用事層面,正如詞人所聲稱的“凡諸家所有,不引”.早在朱彝尊和錢氏詠貓詞時,并沒有在詞題中特別強調他用事避開與錢詞相同的特征,盡管實際上朱詞中所用之事確實不與錢詞相重復,但這一點,是經由雍乾詞人闡明并大力發揚的.這其中蘊含的心態,恐怕應當提及乾嘉學風的治學風氣的影響.
有學者認為:“自清初至乾嘉,學人之所以群趨于訓詁考據一途,其背后實蘊涵著一套信仰和價值系統,即通過考經證史以‘明道救世’.”(孔定芳、林存陽«清代學人的價值取向與乾嘉考據學的形成»)這種整體的價值取向,必將影響到詞人的創作.何況在清代,詞人通常兼有經師或詩人的身份,考據方法的影響之廣,使詞人通常會從經學或詩學的視角出發來審視詞體,以至用經學或詩學來統攝詞學理論也是十分常見的.具體到清中期學人詞的創作之中,較為鮮明的表現便是注重用典的特征.無論是將用典視為學力學養的體現,如沙先一指出:“清代學人以學者的眼光審視詞體,對詞的體認與詞體理論上的闡發,自然帶有強調學力、注重學養的特征.”
(沙先一«推尊詞體與開拓詞境———論清代的學人之詞»)還是強調用典已成為學人詞的弊端,如曹明升認為:“出于絕俗的個性,在野學人多喜歡在詞中使用難字和僻典,厲鶚也難逃‘掉書袋’之譏.雖然這也是展現學問的一種方式,卻屬下乘之道,末流效之,難免鑿虛鏤空,堆垛饾饤,以致成為學人詞之一弊.”(曹明升«雍乾學人群體風貌與清代詞學復興的進境»)學人作詞注重用事的特征———在«雪獅兒»詠貓中,由于唱和之多,清代中期學人甚至有意地大力將典故堆砌入詠貓詞,且強烈以不重復用事為娛———這種力避熟事熟典的心態,其實正體現出詞人對于“雅”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