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1年07月24日 分類:文學論文 次數:
摘要:在20世紀上半葉中國詩歌史上,晉察冀詩群可以說是最有資格以地域命名的詩派。 晉察冀詩群所處環境與具體任務同其他地區多有差異,詩人的生存狀態、詩歌的生成機制、題材內容、藝術風格、傳播方式及接受效應,都帶上了鮮明的晉察冀色彩。 晉察冀詩群的創作條件異常艱難,付出的犧牲巨大,紅色詩篇是戰士的鮮血染成; 晉察冀詩歌硝煙味濃郁,表現出艱苦卓絕的抗日斗爭歷程; 質樸而雄渾的審美折射出晉察冀根據地的抗日烽火,呈現出馬蘭草似的文體特色。
關鍵詞:抗日文學; 晉察冀詩群; 敵后戰場視野; “馬蘭草”文體特色
在諸文體中,最敏感的當屬詩歌,國難當頭之際,遭受蹂躪的屈辱與苦難,奮起反抗的激憤與堅韌,都最先見之于詩。 晉察冀詩群①不僅表現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第一個抗日民主根據地的抗日烽火,而且拓展了抗戰詩歌乃至中國現代文學的歷史與審美空間。
一 晉察冀詩群命名的必要性
縱觀20世紀上半葉中國詩歌史,新詩流派的構成與命名,或緣于社團和刊物,如文學研究會詩人群②、創造社詩人群(亦稱浪漫派)、新月詩派、中國詩歌會、七月詩派等,或緣于文體、創作方法與詩集名,如小詩派、湖畔派、象征派、現代派、“漢園”詩人群、新民歌體詩人群等,而晉察冀詩群可以說是最當得起以地域命名的詩派。
抗戰時期,詩人聚集地并非只有晉察冀,為何晉察冀詩群能夠獨樹一幟、彪炳史冊呢? 抗戰時期文藝界最大的團體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總會也于1938年9月遷至重慶。 重慶地理上兩江交匯,重巒疊嶂,地域廣袤,文壇上刊物叢生,詩人云集,統一戰線的旗幟下,有攜手并進,也有不同傾向的交鋒。 大重慶,大而雜,詩潮澎湃,漩渦翻滾,反倒難以用地域來命名。 昆明為西南聯大所在地,先生一輩仍有新作,更為可喜的是以“九葉詩人”為代表的年青一代詩人成長起來。 西南聯大詩人,走向戰場前后,題材跨度甚大,而創作方法整體上趨于現代主義,因此文學史敘述時寧可用當時其主要園地《中國新詩》或多年以后出版詩歌合集的“九葉”來命名。
與以上地區不同,晉察冀彌漫著戰爭的硝煙,是“掃蕩”與反“掃蕩”的搏擊場。 無論是肩負作戰使命的主力部隊與地方部隊官兵,還是縣區干部與敵后武裝工作隊隊員,抑或隸屬于各級報刊通訊社劇社等文化機構團體的編輯記者編劇作曲,首先是抗日的斗士,然后才是詩人,一手拿槍,一手執筆。 延安詩歌精神③,為晉察冀詩歌輸入了革命力量。 詩人的生存狀態與精神面貌,詩歌的生成機制、題材內容、藝術風格、傳播方式及接受效應,都帶上了戰斗與熱血的晉察冀色彩,質樸而雄渾的審美折射出晉察冀根據地的抗日烽火。
二 戰士鮮血染紅詩章
“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④,執戈能殺敵,揮筆會作詩。 抗戰時期,晉察冀寫作并發表詩歌者人數眾多。 初有催笛、溫拓、韋平、于六洲、新綠、鄧拓、舒同、孫毅、塞紅、塞風、流笳、耐茵、胡可、路遐、魯萍、郭蘇、黑仔、保申等,繼而隨著西戰團、東北挺進縱隊干部隊、八路軍總政治部前線記者團、前線文藝工作團、華北聯大、抗大總校及二分校等單位的遷入與軍政機構及劇社等文藝團體的成立,田間、邵子南、史輪、曼晴、方冰、力軍、葉頻、石群、陳輝、司馬軍城、谷揚、英子、錢丹輝、葉正煊、藍矛、鄭成武、鄧康、雷燁、魏巍、程追、魯藜、林采、孫犁、王煒、石堅、勁草、蔡其矯、瑪金、商展思、章長石、田流、勞森、任霄、徐明、郭起、陳隴、陳喬、李雷、張紹明、陳布洛、柳枉、方璧、張帆、陳新、郭漢城、周奮、洪水、甄崇德、耿金云等亦先后進入晉察冀詩壇,本地也涌現出田流、白水、王黎、張慶云、栗茂章、郭起、和谷巖、劉照紅、高良玉、邱陵、賀森、張風芝、李光波、劉振河等詩壇新人⑤。 晉察冀詩歌無不飽含戰士的激情、帶著戰場的硝煙,甚至浸染上英烈的熱血。
史輪,原名馬清瑞,1912年生于山東邱縣(現屬河北威縣),1930年代初加入中國共產黨,1933年6月由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新詩集《白衣血浪》,盧溝橋事變之后奔赴延安,不久參加西戰團,1939年1月初抵達晉察冀邊區,在邊區文化救國會工作。 史輪與田間、邵子南、曼晴等一起把街頭詩運動帶到晉察冀,他在《老百姓摸槍》最后一節寫道:“五更里,東方明,/武裝起來真英雄,/東南西北去游擊,/打他汽車收縣城。 ”這首民歌風的短詩被譜曲改題為《武裝起來真英雄》,傳唱至今。 他還有《白山黑水》(秦腔)等戲曲作品,很受觀眾歡迎。 1942年秋季反“掃蕩”中,史輪在雁北不幸被捕,遭受酷刑,頑強不屈,英勇就義。
雷燁,原名項俊文,1916年出生于浙江金華,1938年秋延安抗大畢業后,被任命為八路軍總政治部前線記者團記者,派赴晉察冀,1941年末到冀東軍區,先后任政治部宣傳科長、組織科長等職,1941年被選為晉察冀邊區參議員。 雷燁勇武踏實,多才多藝,新聞通訊、報告文學與攝影作品多有佳作,詩歌創作亦獨具風采。 《灤河曲》繼承了古典詩歌的頂針手法,又汲取了陜北信天游的比興:“灤河的流水唱著歌,/歌聲浮載著子弟兵。 /子弟兵的青春——/好像河邊的青松林。 /灤河的流水含沙金,/金子好比子弟兵的心。 /灤河的流水向渤海,/渤海岸上發源子弟兵。 /灤河的流水發源長城外,/子弟兵回旋喀喇沁。 ”1943年4月20日,雷燁在反“掃蕩”中遇襲,掩護兩名戰友突圍,自己身中數彈,最后關頭,砸碎相機、望遠鏡,燒毀底片,把最后一顆子彈留給自己,壯烈殉國。 鄧拓在1943年5月18日《晉察冀日報》上發表《慟雷燁》,文中說:“我們的復仇的戰斗的行列更像奔放的洪流,從太行山萬千條峻嶺之間,沖瀉而下,沖向東方,沖滅敵人的陣地,我們邊區的文化工作者更將英勇向前,站在行列前哨的崗位上,激揚這戰斗的怒濤,愿你的精神就像你故鄉錢塘江潮一樣,在外面戰斗的行列里永遠澎湃! ”
司馬軍城,原名牟倫揚,土家族,1919年生于湖北利川,“七七事變”后赴延安,初入陜北安吳堡戰時青年訓練班,1938年2月轉入陜北公學第二期第十一隊學習,5月赴晉察冀,任《抗敵報》(《晉察冀日報》前身)編輯、記者,先后擔任報社機關自衛隊長、印刷廠長,當年11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42年調任冀東《救國報》總編,兼《新長城》主編,后又調到冀熱遼區第五地委,任《救國報》燕山版主編。 司馬軍城不僅以戰地通訊聞名,而且也寫有視野宏闊的《人類的早晨》(長詩)與意氣豪邁的《世界是我們的》等詩歌。 《山地里的贅語》更是以質樸而超拔的象征表達出雄奇之美的意境:“當太陽剛出山頂的時候/山地,像揭了蓋的開鍋/蒸騰著牛奶般的白霧/我們的山呀/那擁在白棉被里的戰士/恢復了昨夜的疲勞/它微笑著/它要起來//太陽上升了/白霧漸漸稀薄/山起來了/自己更加長大”。 1943年4月7日,在豐(潤)灤(河)地區白官屯附近,司馬軍城與四位戰友遭遇百余名日軍包圍,激戰中,司馬軍城中彈犧牲。 年輕的生命獻給他誓死捍衛的祖國山河,清晨的白霧是燕山灤水回贈他的圣潔哈達。 司馬軍城1942年赴冀東游擊區辦報時,鄧拓曾賦詩送別。 1943年,司馬軍城給鄧拓信中有一句富于詩意的話:“你看,朝暉起處,即我在也。 ”聽到司馬軍城犧牲的消息,鄧拓夜不能寐,賦詩《祭軍城》:“朝暉起處君何在? 千里王孫去不回! 塞外征魂心上血,沙場詩骨雪中灰。 鵑啼漢水聞灤水,腸斷燕臺作弔臺。 莫怨風塵多擾攘,死生繼往即開來! ”十幾年后,念及戰友司馬軍城,鄧拓撰文仍予以高度評價:“他寫的不是尋常的所謂‘詩’,而是用鮮血和生命寫出的戰斗的進行曲。 但是,這是真正的詩! 這樣的詩篇是同天地一樣長久的,這樣的詩是永生的,這樣的詩人才是真正的詩人,這樣的詩人也才是永生的! ”⑥
陳輝,原名吳盛輝,1920年生于湖南常德,1937年讀高中時加入中國共產黨,1938年赴延安入抗大學習,1939年5月到晉察冀邊區通訊社任記者,1940年5月到斗爭環境殘酷的平西區淶涿縣,歷任縣青年抗日救國會主任、區委書記、縣委執行委員、武工隊政委等職,在封鎖溝交錯與碉堡群林立的嚴酷環境中,“領導反勒索、反搶糧、反抓丁的各種斗爭”⑦。 有時,他在野地隱蔽,要在數日無糧的饑餓中苦熬,有時同敵人正面遭遇,近距離對射; 在戰斗的間隙,他以熾烈的激情書寫抗戰詩篇,“無論春夏秋冬,他的衣服上都自縫著一個大口袋,裝紙筆、裝詩稿、裝當時可能找到的書報”“他的許多詩篇是在地道里、地堡里寫成的。 ”他摯愛晉察冀,《新的伊甸園記》第一首《獻詩——為伊甸園而歌》謳歌道:“我的晉察冀呵,/你的簡陋的田園,/你的質樸的農村,/你的燃著戰火的土地,/它比/天上的伊甸園,/還要美麗! ”“我的晉察冀呀,/也許吧,/我的歌聲明天不幸停止,/我的生命/被敵人撕碎,/然而/我的血肉呵,/它將/化作芬芳的花朵,/開在你的路上。 /那花兒呀——/紅的是忠貞,/黃的是純潔,/白的是愛情,/綠的是幸福,/紫的是頑強。 ”陳輝以熾烈的愛、堅忍不拔的意志力與年輕生命爆發的創造力,在短暫的一生留下了萬余行詩。 他的詩篇為根據地留下了不朽的文學畫卷。 《月光曲》寫馳騁在媽媽河畔的晉察冀騎兵,《六月謠》寫根據地麥收的景象與保衛家鄉的信念,《平原手記》寫根據地年輕人的情話、小孩子參軍的被拒。 《平凡事》寫邊區民眾選舉軍屬、婦救會主任菊芬當村長,民主氛圍與女性解放躍然紙上。 《夏娃和亞當》描寫一位純潔的鄉下姑娘,為了掩護聽從她的安排躺在炕上假稱“發瘧子”的區長,在敵人戲耍與試驗她的命令下,沖破舊禮教的藩籬,親吻了區長,“從你那含羞的短短的一吻里,/我可以斷定,我看見了,/那最美麗的最崇高的/紅色的愛情的熾熱的火光……”三區青救會主任史文柬犧牲,陳輝寫2000余行的《紅高粱》,作為寫給史文柬的紀念品。 1944年11月13日清晨,敵人調集2000余兵力,將五區區長陳琳、新任六區區長崔光等30余名武工隊隊員包圍在馬踏營南河套,陳琳等十余人英勇犧牲,崔光等身負重傷,十余人被俘。 在烈士追悼會上,陳輝當場賦詩《正氣詞》:“英雄非無淚,不灑敵人前,男兒七尺軀,愿為祖國捐。 英雄拋碧血,化為紅杜鵑,丈夫一死耳,羞殺狗漢奸。 ”不畏犧牲、能文能武的“神八路”陳輝,為群眾所景仰,為敵寇所仇恨。 1945年2月8日,遭敵人圍捕,打盡子彈之后,陳輝拉響身上的最后一顆手榴彈與敵人同歸于盡,重傷昏迷,很快為祖國流盡最后一滴血,年僅25歲⑧。
史輪、雷燁、司馬軍城、陳輝,還有胡乃超、布于、呂光、任霄等,他們是詩人更是戰士,無畏地挺進危機四伏的險境,才有如此密集的壯烈犧牲。 也正因為親身參與抗日戰場的開辟、根據地的創建與保衛,才能對抗日戰場有最貼近的觀察、最切身的體驗,詩歌中也才有最真實的表現、最豐富的內容。
三 敵后戰場的深廣視野
晉察冀戰場是硬從敵人的“心臟”打出來的,詩人把熱情的禮贊獻給英勇的軍民。 曾因《給戰斗者》等詩作而被聞一多譽為“時代的鼓手”的田間,1938年底隨西戰團到晉察冀之后,其詩作更加充滿實感。 《山中——題賀龍將軍》《馬上取花——題楊成武將軍》即源自詩人參加了賀龍師長親自指揮的陳莊戰斗與擊斃了日軍所謂長于山地作戰的“名將之花”阿部規秀的黃土嶺戰斗。 他還在大龍華戰斗中目睹了八路軍騎兵的殲滅戰,戰斗接近尾聲時,敵軍占據老鄉的一座房屋,憑一挺機槍負隅頑抗。 這時房子的主人站出來說:“這是我的房子,燒吧,燒了舊的蓋新的! ”老鄉的高尚情操和愛國熱情,深深地感動了戰士們,也撥動了詩人的心弦,敘事詩《燒了舊的,蓋新的……》即據此而作⑨。 再如《井》《地道》寫地道戰,《堅壁》寫堅壁清野,《去破壞敵人底鐵道》寫破壞敵人的交通,《蘆花蕩》寫白洋淀的雁翎隊,《我底槍》表現游擊隊員的犧牲,《下盤》描寫風雪中送公糧去根據地的父子,父死子繼。 《參議會隨筆》《多一些》表現根據地的民主生活與農業生產。
1944年2月,河北省平山縣戎冠秀在晉察冀邊區群英會上榮獲“北岳區擁軍模范——子弟兵的母親”光榮稱號,田間作長篇敘事詩《戎冠秀》,以質樸無華的風格描寫了“子弟兵母親”機智勇敢救治八路軍傷員、組織村民生產、開展擁軍活動的事跡。 邵子南1938年12月隨西戰團到晉察冀,寫出一篇篇掛著清晨露珠、帶著戰場硝煙味的詩歌。 《死與誘惑》描寫一位在游擊區組織工會的干部被捕之后,在敵人的威逼利誘面前,矢志不移,英勇就義:“他沉靜地與死并排走著,/有如農夫伴著他的犁走進地里,/進入渺茫的國土。 ”《騾夫》寫曾經討厭軍隊的六十多歲的老騾夫,被動員跟八路軍當了幾天騾夫之后,再也不愿離開,把自己的力氣與金錢全部拿出來抗戰救國。 《好樣兒》寫一個青年農民被進村的敵人抓住,被逼迫指認干部,敵人用繩子勒住其頸項,又把群眾摔在石頭上,然而青年堅貞不屈,“這不是血肉受難,/這是鋼鐵在火里燒煉,/這青年的好樣兒,/在各地都傳遍。 ”《模范支部書記》敘寫八路軍一位年輕的黨支部書記,關鍵時刻穿過鐵絲網,用手榴彈炸毀敵軍堡壘的火力,獨一師終于拔掉大龍華日軍的據點。 民兵隊長李勇大擺地雷陣,令敵人損兵折將,邵子南除了在小說《地雷陣》中塑造這位英雄形象之外,還有詩歌《李勇要變成千百萬》《李勇已變成千百萬》。 流笳的《武工隊》、林采的《黎明》、丹輝的《擔架上》、管樺的《好村長》、商展思的《學生軍游擊——華北聯合大學文藝學院秋季反“掃蕩”剪影》、章長石的《歌手——悼念我們的政治指導員趙烈同志》、郭小川的《滹沱河的兒童團員》、魯藜的《樹》、遠千里的《去找呂司令》、蔡其矯的《雁翎隊》、戈焰的《哭任霄》、魏巍的《伏擊》等也都為抗日軍民唱出由衷的贊歌。
日軍對中國共產黨開辟的抗日戰場萬般惱怒,先后掘開滏陽河、運河及漳河堤岸,使冀南30多個縣百萬畝良田受淹,又實施野蠻至極的“三光”(燒光、殺光、搶光,日軍作戰命令稱“燼滅作戰”)政策,旱澇蝗瘟等自然災害也火上澆油,給我軍民造成了巨大的災難。 晉察冀詩人直面苦難,以詩歌揭露日本的戰爭罪惡。 1940年春,日軍從河北望都縣柳陀村抓走了五十九名男女自衛隊隊員,凌辱之后又兇殘地殺害。 邵子南聞之義憤填膺,含淚寫下了《五十九個》,李劫夫為之譜曲,迅速傳唱開去。 不少青年人唱著這首歌曲報名上前線,為死難的同胞報仇雪恨。 錢丹輝《敵人與黑夜》揭露日軍以“清查戶口”為名放肆地闖進民房、致姑娘含辱慘死的罪惡。 商展思《她變成了瘋傻》痛訴年輕的母親被侵略者奪去娃娃生命之后的瘋傻,“她常跪伏在炕上,/拍著空虛的小被窩,/輕哼著:/‘我的娃呵——乖乖睡吧! ’……她常在深夜中/到荒野里游走,/呼喚著:‘我的娃呵——跟媽來家! ’……”聲聲呼喚,強烈撥動著讀者的心弦。 侵略者非但沒有嚇倒根據地民眾,反而激起軍民強烈的復仇意志與血戰到底的必勝信心。 魏巍《好夫妻歌》里,狼山上對八路軍傷員有救命之恩的一對年輕夫妻慘死于敵人之手,抒情主人公在亂尸里見到死了還怒目圓睜的朋友與拼死搏斗中掉了一半頭發的“大嫂”,不禁發出復仇的誓言:“要不用敵人的頭來祭你,/我情愿死在狼山里……”
詩人生活戰斗在晉察冀,創作的根須深深扎在根據地與游擊區,邊區生活的方方面面,諸如生產建設、民主建設、文化建設、精神建設、軍民關系等盡收眼底,生動地呈現在詩歌畫卷里。 表現根據地工農業生產的,有邵子南的《耕種土地》、邢野的《開荒歌》、甄崇德的《秋播》、曼晴的《紡棉花》、王煒的《紡車之歌》、流笳的《搶收》、勞森的《新的“捷克式”——工廠歌謠之一》等; 表現根據地民主生活、新型官民關系,有丹輝的《村選》、商展思的《平原戀歌》、鄧康的《咱們永遠在一起》、甄崇德的《村干部》、李學鰲的《周縣長住在石頭家》、戈焰的《豆選女縣長》等; 表現軍民魚水情的,有流笳的《子弟兵三贊》、商展思的《私語》等。 曼晴寫軍民關系質樸而生動,《區長》更是以民眾冒死保護區長的行動寫出了根據地干部群眾之間的骨肉深情。 在一個冬天的早上,日軍荒井部隊偷偷包圍了村莊。 人們被趕到曠場上,四周山坡上,架起了機關槍,荒井逼問誰是區長,一連綁了四個青年,“刺刀尖挨近四個青年的胸膛”。 “且慢! /從人群里跳出一個人,/‘不要殺他們,/我是區長! ’”“靜坐的人群,/突然沸騰起來,/從里邊又跳出幾個人,/高聲搶著喊:/‘我是區長! ’/‘我是區長! ’/‘我是區長! ’”“所有的人都變成了區長”。 詩中沒有敘及最后荒井部隊是毫無所獲悻悻離去,還是造成了野蠻殺戮的慘劇,只是集中描繪了根據地人民舍生忘死保護干部的感人至深的場景,有這樣不畏犧牲的干部,有這樣生死與共的群眾,篇末的“烏云吹過,/天已經大亮,/東方升起了通紅的太陽”就能夠給人以切實的慰藉了。
這些詩篇繪出了人民戰爭的風俗畫,如同詩人魏巍后來編選《晉察冀詩抄》時在《序》中所說:“讀著它,仿佛又回到我們戰斗的故鄉,又回到我們的田園。 仿佛又看到了狼牙山、神仙山、媽媽河、胭脂河……仿佛又看到鐵矛上飄拂的紅纓; 又看到懷抱著地雷在大道上行進的民兵; 仿佛又看見老大娘拿著針線活,坐在村邊的柳蔭里放哨; 小孩子拿著扎槍,仰著臉,睜著機警的眼睛,向你盤查路條; 它還使你聽見高粱葉嘩嘩的響聲,大豆棵里秋蟲的鳴聲,在那里埋伏著我們的戰士。 ”“濃厚的生活氣息和鮮明的戰斗風采”⑩穿越時光,給戰士以永不褪色的回憶,給后人以鮮活生動的歷史。
四 “馬蘭草”似的文體特色
晉察冀詩歌不僅內涵空間廣闊,而且藝術形式豐富多彩。 最具戰地特色的文體,是有“街頭詩”“傳單詩”“墻頭詩”“巖頭詩”“槍桿詩”等多種叫法的短詩,主要的題旨是喚起民族意識、鼓動團結抗戰。 短詩的域外影響源有“五四”以來譯介的泰戈爾詩、蘇聯宣傳鼓動性的短詩,而中國的民謠、俗白的絕句、元代的小令、“五四”時期的小詩等更是源遠流長的無盡資源。 田間、邵子南、柯仲平、高敏夫等詩人在延安共同發起街頭詩運動,1938年8月7日被稱為“街頭詩運動日”,田間的《假使我們不去打仗》就寫于這一時期:“假使我們不去打仗,/敵人用刺刀/殺死了我們,/還要用手指著我們骨頭說:/‘看,/這是奴隸! ’”1938年11月,《抗敵報》副刊《海燕》第12期與延安遙相呼應,也提出開展街頭詩運動的號召。
同年12月,田間、史輪、邵子南等隨西戰團抵達晉察冀邊區,積極推動這項運動,劇社、文救會、婦救會、民眾教育館、宣傳隊、學校、部隊,甚至農會等全面展開,《海燕》《詩建設》等刊物提供園地,街頭詩蔚然成風。 僅在1941年7月之前,就印行了多種街頭詩集,諸如《戰士萬歲》(田間)、《在太行山上》(徐雨)、《文化的民眾》(邵子南)、《街頭》(曼晴)、《力量》(魏巍、邵子南、錢丹輝等)、《在晉察冀》(力軍)、《選舉》(邵子南、方冰、周巍峙、谷揚)、《可不沾》(魏巍)、《持久戰歌》(史輪)等11。 街頭詩以短小、精悍、通俗、簡潔、明快見長,因而大受歡迎。 一冊街頭詩集《糧食》在晉察冀銷售就達七千份,足見街頭詩的戰時威力及前途12。 1939年,田間在一個村莊的門樓上,看到了自己在延安所寫的《假使我們不去打仗》用很大的字寫在那里,還配著一幅畫13,不禁讓詩人愈加感到街頭詩的力量。
在創作街頭詩這種瀑布似的精短鼓動詩的同時,晉察冀詩人也有江河奔流一般的長篇抒情詩,如田間的《祝山——為勇敢的人而作并獻給十月革命節》(306行)、邵子南的《在新的年代的第一個早晨》(240余行)、林采的《生與死》(1000余行)、陳輝的《獻詩——為伊甸園而歌》《為祖國而歌》(111行)等。
開辟敵后戰場與建設根據地的艱苦決絕的戰斗生活,給敘事詩的創作提供了深厚的沃土。 敘事長詩如田間的《親愛的土地》(3500余行)、《鐵的子弟兵》(3200余行)、《戎冠秀》(420余行),魏巍的《黎明風景》(1500余行),蔡其矯的《鄉土》,孫犁的《梨花灣的故事》《白洋淀之曲》,陳輝的《紅高粱》,方冰的《柴堡》等,或是濃墨重彩描繪開辟敵后戰場與建設根據地的壯闊歷程,或是聚焦刻畫英雄模范的成長軌跡與人格光輝。 數量更多的小敘事詩擷取片段,揮灑自由,明快靈動,有些被譜成歌曲,傳播久遠。 如抗大畢業的晉察冀軍區三分區劇社方冰,根據生活素材,創作了《歌唱二小放牛郎》,描寫放牛娃王二小把抓他帶路的日軍引進我軍的埋伏圈,以一己的犧牲掩護了后方機關與幾千老鄉。 這首敘事詩由李劫夫譜曲,曲調與內涵高度契合,感傷中更多的是敬佩與懷念,成為一首傳唱至今的經典作品。
晉察冀詩歌文體多樣,風格亦如山地野花,色彩斑斕。 有的直抒胸臆,有的寄托于山水,有的平實凝重,有的輕靈飄逸,有的格調沉雄,還有的幽默俏皮。 田間作品無論是敘事詩,還是政治抒情詩,也無論篇幅長短,其敏銳的時代感與強烈的節奏感融為一體,形成一種鼓點式的風格。 聞一多在《時代的鼓手——讀田間的詩》里,高度評價其戰鼓式的風格:“這里沒有‘弦外之音’,沒有‘繞梁三日’的余韻,沒有半音,沒有玩任何‘花頭’,只是一句句樸質,干脆,真誠的話,(多么有斤兩的話! )簡短而堅實的句子,就是一聲聲的‘鼓點’,單調,但是響亮而沉重,打入你耳中,打在你心上。 ”“這里便不只鼓的聲律,還有鼓的情緒。 這是鞌之戰中晉解張用他那流著鮮血的手,搶過主帥手中的槌來擂出的鼓聲,是禰衡那噴著怒火的‘漁陽摻撾’……”14這樣的詩歌的確遠非絲竹的纏綿或悠揚,但反侵略戰爭需要粗獷急驟的鼓聲,田間恰恰是時代所急需的鼓手。
陳輝詩風與田間有相似之處,正如田間在《十月的歌·引言》里引述陳輝的“自白”所說:“把新的血的戰爭的現實寫入詩里,我要給詩以火星一樣的句子,大風暴一樣的聲音,炸彈炸裂的旋律,火辣辣的情感,粗壯的節拍,為了更好地為世界,為斗爭著的世界而歌! ”15這種直截、俗白、然而節奏急促、鏗鏘有力的風格,固然由于戎馬倥傯,缺少打磨的余裕,但也確實緣于詩人的主觀選擇——為了應和抗戰的急需,哪怕嗓音嘶啞也在所不辭。
詩人創作個性有別,表現抗戰的藝術風格便不盡相同。 邵子南初期詩歌歐化色彩較重,到晉察冀之后,“極力追求自然”,“更喜歡深刻挖掘生活中平凡的事物,習用散文的手法,去繪制戰爭的風俗畫”。 “方冰的詩,感情豐富,色彩鮮明,在詩歌藝術上,他是一個線條明朗、色彩引人的畫家。 ”16如果說田間、陳輝代表了氣勢磅礴、粗獷雄渾的豪放派詩風的話,那么,邵子南、方冰等詩人則在聞一多早年所倡導的詩歌美學——“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17——方面有所著意,不過晉察冀詩歌的“繪畫美”并非聞一多原來所指的辭藻色彩,而是包含色彩在內的畫面感,如邵子南《大石湖》、方冰《拿火的人》、曼晴《早晨》、孫犁《梨花灣的故事》、商展思《平原戀歌》、徐明《游擊隊員》、王煒《小溪之歌》、瑪金《風暴,我心中更多音樂》、魯藜《紀念塔》、蔡其矯《雁翎隊》、遠千里《她駕著小船》、甄崇德《春天,鄉村的聲音》等詩,在音律諧婉、結構整飭、意象豐盈方面頗下苦功,呈現出獨特的戰地“婉約”風格。 這方面,魏巍《蟈蟈,你喊起他們吧》可謂出色的代表。
詩作描繪戰斗勝利后小憩的場景,吃下一枝酸棗便能睡下,螳螂跑到戰士的腳上舞動觸須也打不斷戰士的夢境,以此襯托戰斗的緊張激烈與獲勝后的輕松安詳。 讓“勇敢美麗的昆蟲”螳螂去“偷看”戰馬奔回故鄉的歡騰、焦土上花兒重新綻放蝴蝶翩翩起舞的夢中景象,讓青翠矯健富于戰斗力的蟈蟈去喚醒戰士去吃早飯,情韻濃郁,意象別致,境界深遠,其真其美,尋常而又超拔,見得出晉察冀詩歌的審美高度。
置身于戰地烽火之中,詩歌形體語體更接“地氣”。 語言風格整體上質樸、明朗,文體上自由體詩汲取民謠、曲藝等特點,揮灑自由,曉暢靈動,有些詩作——如陳隴的《神仙山》、史輪《老百姓摸槍》、邢野《山歌》、胡可《減租小唱》、商展思《青石山》、魏巍《滹沱河》等——頗具濃郁的民謠風。 徐明的《青紗帳》即是這種民謠體式和語言風格的鮮明體現:“七月里遍地青紗帳,/游擊隊好打伏擊仗,/好比海洋里漲潮水,/魚兒們喜歡大風浪。 //那怕你鬼子來“掃蕩”,/瞎漁夫撒下破漁網,/捉不到魚兒翻了船,/給咱們送來好干糧。 ”如同中國最早的詩集《詩經》里面的“國風”,各地民歌都程度不同地經過了文人的加工潤色,《晉察冀詩抄》1984年增訂本所收一組沒有作者署名的民歌,里面也浸透了詩人的心血。
晉察冀等地有一種名叫“馬藺”的鳶尾科。 鳶尾屬多年生草本宿根植物,亦稱馬蓮(花、草)、馬蘭(花)、紫藍草、蘭花草、箭稈風、山必博、蠡實、旱蒲等。 馬蓮生命力極強,根莖短粗,肥壯,葉長條深綠,十分堅韌,難以折斷,甚至在人踩馬踏車壓之后仍然能夠頑強復原; 花朵富于質感,花色藍與雪青居多,絢麗奪目。 晉察冀詩人徐明于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5月作短詩《馬蘭草》,表達對馬蘭草的認同與贊美。 晉察冀詩歌濃濃的硝煙味,猶如詩人吟誦的馬蘭草,平凡而堅韌,質樸而美麗,見證了晉察冀的抗日烽火,也融入了“人民新文化”,成為20世紀中國詩歌傳統的有機組成部分,其強韌的生命力與獨特之美給人以永恒的啟迪。
文學論文范例:試論文學創作與文學接受的矛盾
從“五四”文學革命起,中國文學主要呈現為京滬雙中心狀態,盧溝橋的槍聲打破了這種文壇格局,隨著全面抗戰的展開,中心走向多元化,中心與邊緣、都市與鄉村的關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北京八年冷寂蕭條,上海失陷后只有“孤島”只有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延安燈塔光芒萬丈,晉察冀、晉綏、山東、華中等抗日民主根據地文學在烽火中大放異彩。 待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包含晉察冀詩群在內的根據地文學帶著昂揚的格調、雄渾的氣勢、明快的旋律與質樸的色彩堂而皇之地進入中軍帳,當代文學打開了新的篇章。
注釋:
、僭S懷中主編《中國解放區文學史》(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詩歌卷中編第三章、第四章分別為“延安詩群”“晉察冀詩群”。
②參照陸耀東《中國新詩史(1916-1949)》(三卷本),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2009、2015年版。
、劾^前引《中國解放區文學史》(海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提出“延安詩群”之后,龍泉明《中國新詩流變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63-468頁)又提出“延安詩派”。
、芤躁懹巍队^大散關圖有感》。
⑤參照王劍清、馮健男主編《晉察冀文藝史》,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9年12月第1版,第80-82頁。
、捺囃兀骸秶鴼·詩魂·詩的永生》,初刊《新觀察》1959年12期,《鄧拓文集》(4),北京出版社1986年版,第475頁。
、咛镩g:《十月的歌·引言》,宋俊然編著《陳輝傳記》,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193頁。
、鄥⒄崭陾鳎骸端纳且皇讐衙赖脑——紀念陳輝同志犧牲四十周年》,《新文學史料》1986年第1期。 作者原注:“所謂‘地堡’,其實是一個只夠容三兩人的土洞子。 能坐、能躺,但不能站立。 沒有陽光,缺乏氧氣,潮濕異常。 ”
、釁⒄账渭眩骸短镩g在晉察冀——訪詩人田間》,《晉察冀文藝研究》創刊號,第33-37頁。
、 16魏巍《晉察冀詩抄·序》(1958年作),《晉察冀詩抄》中國青年出版社1984年版,第9頁,第11-12頁。
11參照何洛:《四年來華北抗日根據地底文藝運動概觀》,原載1941年7月《文化縱隊》第2卷第1期,收劉增杰、趙明、王文金等編《抗日戰爭時期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據地文學運動資料》(中),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676-684頁。
12參照田間《現在的街頭詩運動》,原件油印,據張學新、劉宗武編《晉察冀文學史料》,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9年9月版,第356頁。
13參照田間《寫在〈給戰斗者〉的末頁》,原載《詩刊》1958年第1期,《田間詩選》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232頁。
14聞一多:《時代的鼓手——談田間的詩》,初刊1943年11月13日《生活導報周年紀念文集》,第25-26頁; 收《聞一多全集》(4),上海書店出版社2020年版,第262-266頁。
作者:張中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