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0年12月10日 分類:文學論文 次數:
摘要 文章對閩語中早于中古音的音韻特點做了進一步的研究。 首先分析閩語中六個早于中古音的音韻特點,即: (1) 中古昔韻和藥韻的表現; (2) 中古先屑韻的表現; (3) 中古麻韻二等的表現; (4) 上古唇化元音的殘余; (5) 中古書母的表現; (6) 中古來母的音值。 文章還探討了這些音韻特點的歷時含義。 內容包括: (1) “閩語除外假說”和閩語的定義; (2) 閩語和吳語處衢片之間的譜系關系; (3) 閩語在上古音構擬上所起到的作用。
關鍵詞 閩語 上古音 譜系樹 閩語除外假說 吳語處衢片
一、 引言
瑞典學者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曾提出漢語諸方言形成過程的宏觀模式。 他認為《切韻》語言是當時的西安府方言,即長安方言,同時也是除少數福建方言以外的絕大多數現代漢語方言的祖先語。 [1]Karlgren(1926)說:
It turns out that the great majority of present dialects, spread as they now are over an enormous area, can be organically explained directly from it (while spreading it must have superseded the other dialects, and formed a kind of koinā language). An exception is only formed by a few dialects in the province of Fukien, which in certain cases (like the Sino Japanese version Go on) point to an early dialect deviating from the language of Ts�ie yün.
此處“a few dialects in the province of Fukien”顯然是指閩語。 高本漢認為閩語源自從《切韻》語言[2]分化出來的早期方言,與眾不同。 本文將這個觀點稱作“閩語除外假說”。
雖然他沒有舉出支持這一觀點的具體證據,但是閩語中確實存在著一些《切韻》音系即中古音無法做出歷時解釋的音韻特點。 換言之,閩語具有一些早于《切韻》音系即中古音的音韻特點。 這種特點一直以來也是閩語音韻史研究的重點之一。
本文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閩語中早于中古音的音韻特點做進一步的分析,進而討論這些音韻特點的歷時含義。
二、 閩語中早于中古音的音韻特點
本章探討閩語中早于中古音的音韻特點。 目的不是做詳盡的總結,而是選擇六個較為系統的特點進行重點探討。
(一) 中古昔韻和藥韻
閩語里中古梗攝開口三等昔韻字分成兩類。 “僻、跡、脊、刺七跡切、益”等字為一類(稱作“脊”類),“借資昔切、惜、席、隻、炙、尺、赤、射食亦切、石”等字則另為一類(稱作“借”類)。 前者來自上古錫部,后者則來自鐸部。 后者的讀音與來自鐸部的藥韻字相同。 例如:[3]
四個方言中“藥”的韻母都不合乎這個語音對應。 關于這個問題,請參看秋谷裕幸、汪維輝(2016)115 117。
總之,閩語和上古音、中古音之間的對應關系可以總結如下:
鐸部(昔韻“借”類)=鐸部(藥韻)
≠
錫部(昔韻“脊”類)=藥部(藥韻)
周祖謨(1988)89 90指出“脊”類和“借”的合并發生在劉宋時代(420—479)。
(二) 中古先屑韻
中古山攝開口四等先韻主要來自上古元部、真部和文部,屑韻則主要來自上古月部和質部。 Pulleyblank(1983)指出閩南區廈門和潮州方言里來自真文部和質部的中古先屑韻開口字讀音與來自元部和月部的先屑韻開口字不一樣。 后來,Baxter(1995)398 401也指出閩南區方言中來自元月部的中古先屑韻開口字和來自真質部中古先屑韻開口字讀音不一樣。 例如:
關于閩南區方言的“節”字讀音,可以參看吳瑞文(2002)。 廈門方言“前”和“肩”的[i�]韻來自原始閩南區方言的*o~i韻,“截”和“潔”則來自*o。 (Kwok2018)90 92,96 97沿海閩語的“前”字韻母來自早期的*�n韻,[7]山區閩語的“前”則來自早期的*ien韻,彼此之間不對應。
廈門方言中真質部和元月部之間的區別最明顯,順昌方言次之。 正如Pulleyblank(1983)所指出的在閩東區方言中這兩類已經全面合并了。 閩北區政和方言只有“節”才保存著月部和質部的分野。
根據周祖謨(1996)22,以上兩類的合流發生在三國時期(220—280)。
(三) 中古麻韻二等
Baxter(1995)401 404指出,閩語里中古假攝開口二等麻韻字分成兩類。 “麻、沙、鯊”為一類(稱作“沙”類),“把、罵、茶、家、下”等字則另為一類(稱作“把”類)。 前者來自上古歌部,后者則來自魚部。 前者的讀音與歌韻和戈韻幫組(均來自歌部)以及泰韻開口(來自月部)相同。 例如:
古田方言里拼舌齒音聲母時讀作[ai]韻,其余則讀[uai]韻。 關于閩東區南片方言中這一分化,請參看秋谷裕幸(未刊稿a)的第三部分。
在中古音里“沙”類和“把”類合并成麻韻,而在閩語最古老的層次上沒有發生這一合并,仍保存著上古韻部的分野。 閩語和上古音、中古音之間的對應關系可以總結如下:
歌部(麻韻“沙”類)=歌部(歌韻、戈韻幫組)=月部(泰韻)
≠
魚部(麻韻“把”類)
“沙”類的“麻、沙”均為平聲字。 根據羅常培、周祖謨(1958),就平聲字而言,“沙”類和“把”類的合并發生在西漢(前206—9)。
在此順便提一下閩語中“蛇”字的讀音。 “蛇”的中古韻母是麻韻開口三等,上古韻部為歌部。 上古歌部變成中古麻韻開口三等的例子極少。 除了“蛇”以外還有“也”和“嗟”。 (Baxter1992414 415; Baxter & Sagart2014)269 270前者是句末助詞,后者是嘆詞,發生例外性語音演變是可以理解的。 而“蛇”乃是一種常見動物的名稱,情況與“也”和“嗟”不盡相同。 在閩語里,“蛇”的讀音與其他麻韻開口三等不一樣,而與支韻開口相同。 試比較:
從上古音的角度來看,閩語的讀音才是規則讀音,[8]與“沙”類字的情況平行。 [9]
(四) 上古唇化元音和非唇化元音的對立
漢語上古音的韻母系統目前采用以Jaxontov(1960/1986)為基礎的六元音體系(the six vowel system)的學者居多。 比如鄭張尚芳(2013)給上古音構擬出六個元音: *i、*e、*a、*o、*u、*m。 Baxter和Sagart(2014)也構擬了六個元音: *i、*e、*a、*o、*u、*�。 元、月、祭、歌部除了*a以外還有與此構成音位對立的唇化元音*o分布; 文、物、微部除了*�或*m以外還有與此構成音位對立的唇化元音*u分布。
閩語中還保存著唇化元音*o和非唇化元音*a之間對立的痕跡。 換言之,在閩語最古老的層次上*o和*a的合并沒有發生。 (Norman2014; 秋谷裕幸,野原將揮2019)
此處根據秋谷裕幸、野原將揮(2019)17 19以“反”和“飯”為例簡述閩語里中古元月韻非組字中上古唇化元音*o和非唇化元音*a之間的對立。
“反府遠切”和“飯符萬切”的中古音除了聲母的清濁(非母和奉母)和調類(上聲和去聲)相同以外,在閩語中這兩個字的韻母不相同:
關于原始閩南區方言中“飯”字讀音的構擬,參看Kwok(2018)78。
鄭張尚芳(2013)把“反”的上古音擬作*pan,“飯”則擬作*bons,假設了唇化元音*o和非唇化元音*a之間的對立。 Baxter和Sagart(2014)337亦如此認為。
觀察現代閩語里的讀音就可以發現,“反”沒帶圓唇特征,“飯”則帶有圓唇特征。 我們認為這是上古唇化元音*o和非唇化元音*a之間對立的保存。
其他*o和*a之間對立的例子,即“泉”“發/髪”和“過/裹、禾”,請參看秋谷裕幸、野原將揮(2019)。 至于唇化元音*u和非唇化元音*之間對立在閩語中的表現如何,今后我們還要繼續探索。
(七) 小結
閩語里還有一些其他早于中古音的音韻特點。 下文第三部分里將討論其中一例。 不過,本章所指出的六個音韻特點也很充分地顯示閩語確實具有一些早于中古音的音韻特點。 這些特點證明閩語的祖先不會是《切韻》語言即中古音。
三、 閩語中早于中古音音韻特點的歷時含義
本章接著討論閩語中早于中古音音韻特點的歷時含義。 在下文第一節中討論“閩語除外假說”和閩語的定義,其次在第二節中討論閩語和吳語處衢片之間的譜系關系,最后在第三節中討論閩語在上古音構擬上的作用,是一個方法論的問題。
(一) “閩語除外假說”和閩語的定義
本文第二章所提出來的六個音韻特點明確表示閩語仍保存著早于中古音的音韻特點,所以它不可能是《切韻》語言的子孫語。 換言之,高本漢“閩語除外假說”當中“in certain cases (like the Sino Japanese version Go on) point to an early dialect deviating from the language of Ts�ie yün”的部分能夠成立。
既然如此,閩語就不能根據中古音下定義了。
Norman(1988)229曾給閩語下定義。 他對閩語的定義是:
A Mǐn dialect is any Chinese dialect in which both aspirated and unaspirated stops occur in all the yáng (lower register) tones, and in which the lexical incidence of the aspirated forms in any given word is in substantial agreement with that of the other dialects of the group.
此處舉一個中古定母的例子:
邵將區順昌方言把這三個字的聲母都讀作送氣音[th],但在“頭”的調類上我們仍然能夠看到不同聲母的反映。 “銅”在政和方言里的調類表現也很獨特。 所以,我們要給這三個字構擬三種不同的d才能理解現代閩語里的表現。 如果從中古音的角度來看,這是條件未詳的分化,是一種創新。 Norman(1988)228則認為閩語保存了早期三種不同的聲母。 他說:
The Mǐn dialects have three different correspondences to Middle Chinese d. Since this three way correspondence cannot be shown to be a conditioned split, it follows that Middle Chinese d represents the merger of three different phonemes present in an earlier stage of Chinese and that the earlier distinction is still preserved in Mǐn.
Baxter和Sagart(2014)124根據現代閩語方言中的表現把“頭”的聲母擬作了*[m t],基本思路和Norman教授相同。 按照他們的觀點,“條”“頭”和“銅”的聲母分化是存古。 進行語言的分類時我們不能根據共同存古(shared retention),而要根據共同創新(shared innovation)。 [14]這一點至關重要。 Norman教授對閩語的定義顯然不合適。
閩語不能根據中古音下定義,而語言的分類不能使用共同存古。 本文第二章所討論的音韻特點中第一條“鐸部(昔韻“借”類)=藥部(藥韻)”的部分和第三條“歌部(麻韻”沙”類)=歌部(歌韻、戈韻幫組)=月部(泰韻)”的部分都可視為共同創新。 [15]我們先不妨根據這兩條給閩語下定義,盡管上古音和閩語之間的譜系關系目前還不是很清楚。 (Handel2010)我們在下文第二節第4小點可以增加另外一個共同創新。 這種中古音不能解釋的創新語音演變明確表示閩語在早于中古音的階段已經從其他漢語方言分化了。
(二) 閩語和吳語處衢片
接著我們檢驗“閩語除外假說”當中“an exception is only formed by a few dialects in the province of Fukien”的部分。 不能用中古音解釋歷史音韻的現代漢語方言是否只有閩語?
自丁邦新(1988)以來,學界十分關注吳語尤其是吳語處衢片和閩語之間的關系。 筆者曾經也發表過一篇相關文章(秋谷裕幸1999)。
在此我們首先觀察吳語處衢片當中早于中古音的音韻特點。 處衢片諸方言中存古性突出的不外乎是浙江江山、常山、開化、慶元[16]和江西玉山等地的方言。 下文中將以常山、江山和慶元方言為例。 “處衢西北”是指利用常山、江山、玉山和廣豐四個點的材料構擬出來的處衢片西北部方言的原始語。 (秋谷裕幸2003)
1. 中古昔韻
秋谷裕幸(1999)114 115指出吳語處衢片也保存著昔韻“脊”類和“借”類的區別:
這是吳語處衢片當中較為明顯的早于中古音的音韻特點之一。 由于藥韻的情況較為復雜,此處不打算探討昔韻和藥韻之間的分合。
2. “沙”的韻母
吳語處衢片中麻韻開口二等“沙”的讀音較為特殊,與其他麻韻開口二等不同,而與歌韻、戈韻幫組和泰韻開口相同:
麻韻二等“把、茶、下方位”的分化應該是以聲母為條件的。
我們可以發現在處衢片最古老的層次上沒有發生上文第二章第三節中所說麻韻“沙”類和麻韻“把”類的合并,仍保存著上古韻部的分野。 而“沙”類與歌韻、戈韻幫組(均來自歌部)以及泰韻(來自月部)合并。 這個演變情況與閩語完全一致。 換言之,閩語和處衢片共享一個早于中古音的共同創新。
3. 中古書母
常山的[ye]和[u�]是以聲母為條件的分化。 根據鄭張尚芳(1995)的觀點,“守看守”和“舂”的零聲母來自早期的*�d�。
有關吳語處衢方言里中古書母更詳細的討論,請參看野原將揮、秋谷裕幸(2014)343。
4. “短、鉆、酸”的韻母
吳語處衢片當中,中古桓韻“短、鉆、酸”三個字的讀音和其他桓韻字不相同,而與中古戈韻相同:
處衢片西北部方言中“短”的調類是陰平,較特殊。 Handel(2009)258認為“鑽”和中古合口字“鐫”是一組同源詞。 試比較:
鑽《廣韻》去聲換韻子筭切:“錐鑽。 ”
鐫《廣韻》平聲仙韻子泉切:“鑽也。 斲也。 ”
換韻和仙韻合口的舌齒音聲母字的韻腹一律來自上古的唇化元音。 另外,與“鐫”共享同一個聲符的元部“臇”,在《廣韻》里有支韻的又讀:
臇《廣韻》平聲支韻遵為切:“臇也。 又子兗切。 ”
這些跡象表示“鑽”的上古韻母是* �or。
Baxter和Sagart(2014)283指出,原始處衢片中元部* r尾沒有和* n尾合并,而與歌部* j尾合并。 中古音當中元部* r尾則與* n尾合并。 [17]二者所發生的語音演變不一樣。
接著我們觀察閩語中“短”字及其相關字的讀音:
我們可以發現閩語中元部* r尾沒有和* n尾合并而與歌部* j尾合并的演變,盡管這個演變目前只保存在“短”字的讀音中。 這與吳語處衢片的語音演變相同。 換言之,閩語和處衢片共享另外一個早于中古音的共同創新。
首先發現這個閩語和吳語之間共同創新的是陶寰(2000),這是特別需要強調的。
5. 結論
本節所討論的四個音韻特點都是不能用中古音來理解的音韻特點。 它們乃是早于中古音的音韻特點。 那么,原始吳語處衢片也不是中古音的子孫語。
另外,吳語處衢片和閩語至少共享兩個在早于中古音階段所發生的共同創新,即: (1) 麻韻“沙”類則與歌韻、戈韻幫組(均來自歌部)以及泰韻(來自月部)合并; (2) 元部* r尾和歌部* j尾合并。 從地理分布來看,吳語處衢片和閩語也呈連續分布。
羅杰瑞(1990)研究江山方言中類似閩語的特點之后指出:
可以推想浙江西南部古代與福建屬于同一個大方言區,后來浙北和蘇南的吳語逐步滲入,吳語的特征漸漸取代了閩語的特征。 ……這個地區的方言最好看作是一種閩語和吳語的過渡方言。
從譜系樹演變的角度來看,這一段話實際上等于主張江山方言及其周邊的吳語處衢片曾屬于閩語。 我們所提出兩條吳語處衢片和閩語之間早于中古音階段的共同創新也加強印證了這個觀點。 我們可以肯定在早于中古音的階段已經存在吳語處衢片和閩語的共同原始語。
總之,高本漢“閩語除外假說”當中“an exception is only formed by a few dialects in the province of Fukien”需要調整,至少還要加入吳語處衢片。 [18]
(三) 閩語和上古音的構擬
Handel(2010)35 36,43曾指出,如果“閩語除外假說”能夠成立,構擬上古音時閩語可以提供重要證據,因為閩語在早于中古音的階段已經從其他漢語方言分化。 本節討論閩語和上古音構擬之間關系的方法論問題。
1. 上古音和閩語之間一對一或多對一的語音對應
本文第二章的前六個小節都是閩語里的音韻現象沒有超出上古音系的例子。 它們的語音對應都是上古音和閩語之間一對一或多對一的語音對應。
此時閩語以及吳語處衢片的材料會對上古音的構擬起到補充作用。 比如說,構擬“水”的上古音時,我們所能利用的相關證據不夠充分。 參照閩語的材料,我們就可以發現“水”的聲母在閩語里的表現表示上古*s t聲母:
所以我們把“水”的上古音聲母擬作*s t。 詳細的討論,請參看野原將揮、秋谷裕幸(2014)348。 “夥”的上古音亦如此。 我們可以用閩語以及吳語處衢片的材料構擬“夥”的上古音。 具體分析請參看秋谷裕幸、野原將揮(2019)23。
2. 上古音和閩語之間一對多的語音對應
要探討的問題是上古音和閩語之間一對多的語音對應。 下文將這種語音對應稱作“一對多對應”。
如果閩語在早于中古音的階段已經從其他漢語方言分化的話,構擬上古音時我們就可以用閩語的證據。 Baxter和Sagart(2014)就是這種方法論相當徹底的實踐者。 該書第四章“Old Chinese onsets”簡直可視為閩語聲母演變史,把幾乎所有原始閩語里的聲母對立推到上古音上。 [19]
本小節通過三個個案討論一對多對應現象。
第一個個案是中古心母的一對多對應。 請看以下六個字的讀音:
古田和政和方言中[tsh]、[t�h]構成互補,拼洪音時讀作前者,拼細音時則讀后者。 “鬚喙~”的古田音是連讀音。 李濱(2014)所記的單字音是[tshiu1]。 順昌方言中[tsh]和[t�h]構成音位對立。 關于政和方言擦音[�]聲母的來歷,參看上文第二章第五節。 請注意政和方言“粟稻谷”的韻母[io]應該是固有讀音。
Baxter和Sagart(2014)把中古心母的上古音一般擬作了*s 或者包含*s的復雜聲母,比如“三”擬作*s.rum。
以上六個字在現代閩語里的表現比較復雜。 在順昌方言中“笑、筅炊帚、粟稻谷”都讀作舌葉送氣擦音[t�h]。 這種表現在山間的閩南區方言也有反映。 具體的例子參看Kwok(2018)164 168。 另外,在政和方言中,“癬”和“筅炊帚”讀作送氣塞音[th]。 [20]
如果我們能夠構擬以上六個字的原始閩語讀音,我們至少要構擬四種不同的上古*s或者要把包含*s的onset進一步復雜化。
一對多對應不僅僅是聲母的問題,也是韻母的問題。 我們接著觀察上古幽部的一對多對應現象:
“舅娘~”的古田音是連讀音。
“臭”和“手”在原始閩語里的韻母不一樣,“九”和“舅”亦如此。
如果上古音要解釋閩語當中的所有音位對立,我們要給幽部構擬幾個不同的韻母。 [21]
最后再一次觀察來自上古真質部的中古先屑韻開口字。 正如Pulleyblank(1983)所指出,除了上文第二章第二節所討論的讀音以外,來自上古真質部的中古先屑韻開口字還有另外一種讀音出現。 即:
上古韻部韻腹中古音廈門古田政和順昌
“眠”在閩語里的口語讀音均與上古真部、中古真韻的“民”同音:
閩語中“屑”的讀音很復雜。 此處要關注的是古田方言里“屑”的讀音。 它與“眠”平行。
所以,本文接受Pulleyblank(1983)的觀點,認為閩語里“眠”的讀音反映了上古元部和真部的部分字合流之前的音韻狀態。
上文第二章第二節已經記述了閩語中“牽”以及“節、結”的讀音也反映了上古元部和真部的部分字合流之前的讀音。 但兩類的實際音值不一樣。 例如:
如果上古音要解釋閩語當中的所有音位對立,我們要給“牽”和“眠”構擬兩個不同的上古韻母。
以上三個個案顯示: 如果仿照Baxter和Sagart(2014)的方法論去構擬上古音,其音系就會無限度地復雜化,導致出現類型學無法接受的上古音系。
3. 原始閩語的年代
我們目前所能參照的原始閩語是Norman教授(1973,1974等)所構擬的音系。
由于原始閩語不存在書證,所以Norman教授是運用歷史比較法構擬原始閩語的。 因為是運用歷史比較法構擬出來的音系,所以原始閩語原則上不能理解為真實的語言,而只不過是一種缺乏歷史性的解釋工具。
盡管如此,我們可以通過各種跡象推測原始語的實際年代。 [25]此時詞匯方面的證據往往會起到重要作用。 比如,沿海閩語用“若”問數量。 秋谷裕幸、汪維輝(2016)117 118曾指出“若”的這種用法源于南北朝時期的南朝通語。 同一類詞語還有表示{那}[26]的“許”、表示{哪}的“底”、表示{他}的“伊”以及方位介詞“著”等,均與南朝通語關系密切。 (秋谷裕幸,汪維輝2016)120再舉一例。 表示{食糖}或{糖果}的“糖”在閩語各方言之間的語音對應十分穩定,能夠追溯到原始閩語階段:
《說文》未收該字。 根據《漢語大詞典》,它初見于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27]是一個歷史上比較新的詞。 而原始閩語已經具有這個詞。 [28]
根據帶有南朝通語色彩的“若”“許”“底”“伊”“著”和“糖”,我們了解到原始閩語的形成年代不大可能早于南北朝時期。 [29]而我們在上文第三章第二節提出了兩條發生在早于中古音階段的吳語處衢片和閩語之間的共同創新。
將音韻和詞匯方言的證據結合起來看,原始閩語應該是保存上古音階段音韻成分比較多的南朝方言之一。 [30]
請注意,這個觀點與本文第二章里所指出的唇化元音和非唇化元音之間對立的保存(第四節)或發展為中古書母的*s t 和*l� 、*n� 之間區別的保存(第五節)等古老音韻特點并不矛盾。 因為這些特點都是存古特點。 存古特點不能作為決定譜系樹上節點的證據。
Ting(1983)9 10根據東漢時期轉入支部的“騎、蟻”等上古歌部字的[a]等低元音韻腹,認為閩語在西漢和東漢之間存在從其他漢語方言分化的情況。 在筆者看來這個音韻特點應該理解為除閩語以外方言共享的共同創新之一。 對閩語來說,這只不過是一個存古特點,不涉及閩語各方言之間的關系如何。 [31](參看本文的注釋14)這種存古特點也不能作為確定原始語實際時間的證據。 [32]
4. 結論
學者對上古音的定義尚不一致。 [33]但《詩經》的語言應該是上古音的基礎,比第三章第三節第3小點所推測原始閩語的年代至少要早七八百年左右。 在這個漫長的時間里一定發生了很多語音演變或方言之間的接觸。 其絕大部分現在我們一無所知。
平田昌司(1988)曾提示閩語在漢語史上的位置好比琉球諸語在日語史上的位置。 筆者深有同感。 在此我們可以重溫伊波普猷(1930)的一段話:
なるほど南島には,原始國語の音韻·單語·語法を髣髴させるものもあるに違ひないが,これらの材料を以て原始國語を再建せんと試みる時,其の中から分立后に發達したものを選分けるのは,容易な仕事ではなからう。
(琉球諸語當中確實存在著與原始日語里的音韻、詞匯、語法相似的東西。 不過,要用這些材料去構擬原始日語時,從這些材料中甄別出琉球諸語分化后才形成的東西很可能是一件不容易的工作。 )
原始閩語亦如此,它確實保存著一些上古音成分,但同時也夾雜著很多不能追溯到上古音的后起成分,甄別兩者往往很困難。
秋谷裕幸、韓哲夫(2012)290 297提出了“假音類”的觀念。 第三章第三節第2小點里所分析的三個個案也許是上古音的保存,同時也有可能是后起語音演變或方言接觸的結果,即“假音類”。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當上古音和閩語之間存在一對一或多對一的語音對應現象時,我們可以用閩語的材料補充相關材料的不足(參上文第三章第三節第1小點)。 Handel(2004)討論怎么運用藏緬語的材料構擬上古音時,已經提出了同樣的觀點,可以參看。
面臨一對多對應時,本文認為暫且不要用閩語的材料使得上古音系復雜化(參上文第三章第三節第2小點)。 請注意,這意味著在分析富有閩語特色的音韻特點時我們往往不能判斷是創新還是存古。 比如上文第三章第三節第1小點里所討論古濁音聲母的表現以及第三章第三節第2小點里所分析的三個個案也都不能判斷到底是創新還是存古。 [34]
語言教學論文投稿刊物:《現代語文語言研究》雜志為教育部所屬中國語文現代化學會會刊,山東省教育廳主管、曲阜師范大學主辦,2006年,《現代語文》全面關注語言、文學及語文教學的最新發展,突出時代性、實用性和學術性特色,體現大語文觀念,服務于母語教學及社會語言運用。本刊面向語言學專家一線語文教師和在校研究生,展示名家新秀的語言研究成果,提供純理論的語言學術交流平臺。
四、 結語
閩語保存著一些早于中古音的音韻特點。 本文第二章介紹并分析了這六種音韻特點。 這六種音韻特點明確表示閩語不是《切韻》語言即中古音的子孫語,也證實了高本漢“閩語除外假說”的部分內容。
第三章討論了閩語中早于中古音音韻特點的歷時含義,主要討論了三個內容:
(1) 閩語可以用上古音時期以后的創新語音演變下定義;
(2) 從譜系分類的角度來說,閩語和吳語處衢片源自同一個原始語。 高本漢“閩語除外假說”要做適當的調整;
(3) 當上古音和閩語之間存在一對一或多對一的語音對應現象時,我們可以用閩語的材料補充相關材料的不足。 面臨一對多對應時,不要用閩語的材料使得上古音系復雜化。 因為原始閩語應該是保存上古音階段音韻成分較多的南朝方言之一,其年代離上古音較遠,我們難以甄別能夠追溯到上古音的成分和后起演變的結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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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秋谷裕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