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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經典閱讀譜系觀察當代青年作家

時間:2019年12月10日 分類:文學論文 次數:

最近幾年來,一批又一批85后、90后寫作者通過文學期刊與出版物、征文比賽、文學獎項以及各類新媒體平臺的推介,涌入人們的閱讀視野,讓置身文學現場的觀察者時常有應接不暇之感,隨之而來的,也有種種疑問或爭議。 有一種聲音認為,這些年輕寫作者大多具有較

  最近幾年來,一批又一批85后、90后者通過文學期刊與出版物、征文比賽、文學獎項以及各類新媒體平臺的推介,涌入人們的閱讀視野,讓置身文學現場的觀察者時常有應接不暇之感,隨之而來的,也有種種疑問或爭議‍‌‍‍‌‍‌‍‍‍‌‍‍‌‍‍‍‌‍‍‌‍‍‍‌‍‍‍‍‌‍‌‍‌‍‌‍‍‌‍‍‍‍‍‍‍‍‍‌‍‍‌‍‍‌‍‌‍‌‍。

青年作家

  有一種聲音認為,這些年輕者大多具有較高的文學素養,起點不低,但一出手便顯得“過于成熟”,局限在種種既有的套路之中,缺乏創新與探索的銳氣;而另一種聲音則認為,目前85后、90后作家未能擺脫以往“青春”常見的弊端,作品尚顯稚嫩,格局狹窄,普遍存在著歷史感和現實感匱乏、經驗同質化等問題‍‌‍‍‌‍‌‍‍‍‌‍‍‌‍‍‍‌‍‍‌‍‍‍‌‍‍‍‍‌‍‌‍‌‍‌‍‍‌‍‍‍‍‍‍‍‍‍‌‍‍‌‍‍‌‍‌‍‌‍。眾說紛紜之中,人們似乎陷入了更深的困惑,難道集聚在面前的只是一群“舊的新作者”生產出的“新的舊作品”嗎?

  也有觀察者提供了不一樣的思路‍‌‍‍‌‍‌‍‍‍‌‍‍‌‍‍‍‌‍‍‌‍‍‍‌‍‍‍‍‌‍‌‍‌‍‌‍‍‌‍‍‍‍‍‍‍‍‍‌‍‍‌‍‍‌‍‌‍‌‍。在高校任教的批評家金理發現,當他引導學生們閱讀當下文學期刊推介的新人新作時,得到的反饋卻是:這些作品并未提供新的審美元素,在學生們眼中并不能代表這個代際群體當中最有創造力的作品。學生們反過來推薦給他一些尚未得到主流文學界關注的具有異質性的作者。他由此反思,如果觀察者繼續受限于過于“傳統”或“主流”的視野,面對一張“殘缺、陳舊、不完整的文學地圖”發言,“那么不管講得多么振振有詞,發言的有效性都是需要被質疑的”。

  如果青年話題的討論者能暫時后撤一步,或許可以發現,種種看似矛盾的說法,存在著相近的問題,即在下判斷之前,并未反思自身的觀察視野與評判標準。正如觀察者們已注意到的,之前的幾代青年作家多數沿著在各級文學期刊亮相、被選刊關注、獲得專業獎項、出版個人作品集、進入作協體系這樣的鏈條一步步走上文壇,另一些則依托于“新概念作文大賽”之類有影響力的平臺,或是以某幾位現象級作家為核心的群體而受到關注。

  而當下的青年者,并非全都按部就班踩著兄長或前輩的腳印前行,成長路徑往往因人而異,暫時還未浮現出能代表一代人的指標性作家與群體,或是被普遍遵循的主張。他們的作品發表渠道較為分散,也不再局限于傳統文學期刊與出版物,有的作者專注于某一類型文學領域,還有一些則疏離于主流文學界之外,作品只通過網絡平臺與社群在特定范圍內傳播。

  在這種“遍地開花”“各自為戰”的態勢下,任何從比較小的樣本范圍里觀察到的趨向,以及由此而來的評價和質疑,都難以概括85后、90后者的全貌。有必要先來描繪出一張較為完整的當下青年地圖(哪怕是草圖),再來嘗試做更精細的觀察和分析判斷。同時,由于他們的尚處于生長階段,為了評估其未來走向,除了通過現已發表的作品,也需要近距離地觀察、傾聽,了解他們的文學觀念、規劃以及對于當下文學生態的看法。

  為了更好地呈現當下青年版圖、傾聽他們的真實聲音,我所在的《中華文學選刊》編輯團隊在“五四”運動一百周年之際策劃了“當代青年作家問卷調查”,向目前活躍于文學期刊、網絡社區及類型文學領域的青年者提出了十組問題。這次調查所匯集的信息和數據,或許可為更為腳踏實地、全面深入地討論青年話題提供基礎。

  經過數月時間搜集整理青年作家資料、確定人選,《中華文學選刊》編輯團隊從2019年3月開始發出調查問卷,調查對象劃定為35歲以下,即1985年及以后出生的青年者。最終共回收問卷117份,其中85后作者52人,90后作者65人,最年輕的生于1997年;參與調查者分布在全國二十多個省區,也包括在海外留學或定居的者。

  這一名單基本覆蓋了近年來在國內各級文學期刊發表過作品的青年者,其中不少人的作品曾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等重要刊物亮相,或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選載;超過70%的作者已出版了個人作品集;據不完全統計,有超過50%的作者曾獲得各類純文學獎項;其中也納入了部分出版過暢銷圖書的作者、類型文學領域代表作家與活躍于豆瓣、One·一個及各種網絡文學社群的者。應該說,通過這次調查,距離繪制一張較為完整的當代青年作家地圖這個目標,又接近了一步。

  這份調查問卷向參與者提出了十組問題:

  1.從何時開始有自覺意識地?與那時相比,你對文學的理解是否發生了變化?

  2.有哪些作家對你的產生過深刻影響?請列舉三位,具體說明原因。

  3.你學習的專業或從事的職業是什么,它能夠給提供滋養嗎?你是否希望成為職業作家?

  4.當下的文學生產和傳播機制是否為你提供了足夠大的空間與足夠多的途徑?你的作品主要通過哪些渠道發表?

  5.怎樣看待從“五四”發展至當下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傳統?其中的經典作品在你的日常閱讀中占有怎樣的比重,是否構成的參照系?

  6.你關注同代人的嗎?是否可以從中發現不同于前幾代作家的群體性特征或傾向?

  7.文學期刊、專業獎項、同行、專家學者、圖書市場、大眾媒體及互聯網等所呈現的文學評價尺度,有哪些會影響到你的?你的“理想讀者”是誰?

  8.是否認同歷史感、現實感的匱乏與經驗的同質化是當代青年作家普遍面臨的問題?你認為自己擁有獨特的個人經驗嗎?

  9.文學之外的其他藝術形式,如音樂、繪畫、戲劇、影視等,對你的有何影響?

  10.科幻、奇幻、推理等類型文學,非虛構以及互聯網時代種種新的實踐,是否正移動著文學的邊界?在你看來,未來的文學經典可能會呈現怎樣的面貌?

  我們試圖通過這十組問題,更為全面而深入地了解當代青年者的動機、文學觀念、閱讀背景、教育與職業背景、規劃、代際認同、生活方式,以及他們對于“五四”以來的文學傳統、現有文學傳播評價體系、類型文學與網絡媒體、文學與現實經驗、文學與其他藝術樣式的關系等等話題的看法。回收的全部問卷,經過整理后,在“五四運動”百年之際,刊發于《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5期、6期。在這次問卷調查實施的過程中,我們也發現了一些有進一步討論價值的問題線索。其中所提供的信息,或許不只有助于了解85后、90后者與之前幾代作家的共同之處和代際差異,也提供了一個視角,讓我們進一步反思現有的文學傳播格局、評價體系與整體生態存在的問題。

  以這次問卷的第二個問題為例:“有哪些作家對你的產生過深刻影響?請列舉三位,具體說明原因。”經過統計,117份答卷對這一題的回復,共提及作家350人次,涉及180多位作家(包含群體)。其中,中國作家共被提及140次,涉及65位作家、3個群體,外國作家共被提及210次,涉及113位作家。

  從參與調查者提供的名單和具體原因中可以發現,其中提到的作家大多數是在初期,對85后、90后作者的文學觀念產生過影響,這些影響當然還需要結合作品來具體分析。從目前整理出的名單以及參與調查者的自我陳述里,可以發現某些具有規律性的現象,據此了解當代青年者心目中的經典譜系、他們的參照系和文學觀的基本構成,也能初步回答這樣一個大家關心的問題:85后、90后作家的文學價值觀與之前幾代作家之間,有哪些差異,是否發生了“斷裂”?

  先來看答卷中提到的中國作家,被提及次數最多的作家是魯迅與余華,均為14次;被提及2次與2次以上的還有:王小波(8,括號中為被提及次數,下同)、張愛玲(6)、曹雪芹(6)、蕭紅(5)、蒲松齡(4)、沈從文(3)、汪曾祺(3)、畢飛宇(3)、王朔(3)、史鐵生(3)、王安憶(3)、蘇童(3)、殘雪(3)、金庸(2)、劉慈欣(2)、阿城(2)、白先勇(2)、劉亮程(2)、魏思孝(2)。被提及一次的作家或作品中,屬于古典文學的有司馬遷、王維、李白、徐渭、《金瓶梅》與《海上花列傳》,屬于現代文學的有廢名、李劼人、郁達夫,屬于當代文學的有閻連科、吳巖、郭敬明、鐘文音、于堅、朱文、王晉康、葉廣芩、石康、黃碧云、楊顯惠、孫犁、路遙、劉震云、劉宇昆、烏青、賈平凹、宗白華、葉朗、遲子建、虹影、張潔、莫言、徐則臣、多多、鬼子、劉慶邦、何士光、張承志、馬雁、孫孟晉、左小祖咒、小椴、慶山、江南,還有三個作家群體,“格非那批作家”,“朱文、韓東、曹寇、趙志明等發起‘斷裂’或受其影響的作家”,“張羞、烏青這幫‘廢話派’”。

  從以上結果可以看到,85后、90后作家從中國文學傳統里汲取的養分,其構成極為多元,相對而言,除了曹雪芹《紅樓夢》與蒲松齡《聊齋志異》外,古典文學對于他們的影響并不明顯,而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現代文學經典作家與以余華為代表的崛起于20世紀八十年代的“先鋒文學”作家,在他們的經典譜系中占據了重要地位。

  可以與之對照的是問卷中的第5題。(怎樣看待從“五四”發展至當下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傳統?其中的經典作品在你的日常閱讀中占有怎樣的比重,是否構成的參照系?)在這一題的回復中,不少調查者也列出了經常閱讀,或構成其“參照系”的中國現當代作家,名單與被提及次數整理如下:

  現代作家以被提及次數為序,依次是:魯迅(25)、沈從文(13)、蕭紅(11)、汪曾祺(8)、老舍(7)、張愛玲(6)、巴金(3)、郁達夫(3)、施蟄存(3)、李劼人(3)、穆旦(2)、徐訏(2),被提及一次的現代作家還有:錢鍾書、馮至、周作人、茅盾、廢名、林語堂、丁玲、師陀、孫犁、瞿秋白、凌淑華、穆時英、胡蘭成、張天翼、朱西甯、卞之琳、朱自清。

  被提及的當代作家,仍集中于八十年代“先鋒文學”群體,如余華(7)、蘇童(5)、莫言(5),此外,陳忠實、阿城各被提及兩次,被提及一次的當代作家還有:格非、王小波、白先勇、李佩甫、宗璞、金宇澄、畢飛宇、王安憶、殘雪、呂新。

  在以上兩題的回復中,不少參與調查者都提到,魯迅始終是他們的“文學偶像”,其作品在今天看來并不過時——這固然與這一代接受的文學教育有關,但他們對于魯迅的認同也經歷過一個“重新發現”,并以自己的方式建立連接的過程,各自的側重點也不盡相同:

  魯迅應該不必多說,很多青年作家都能夠從魯迅作品中讀到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重新熟悉的質地。三十歲以后,我重新認識了魯迅,這也是過程里很有趣的一件事,你能夠在不同的年紀里,以不同的方式與同一位作家一次次重逢。(陳思安)

  我最初不喜歡魯迅,無他,只是聽起來“太正”,那時我甚至沒認真讀過幾篇魯迅的小說。本科念中文,得以從更專業、更文學的角度學習魯迅,我試著去閱讀,結果完全被折服了。(嚴孜銘)

  魯迅先生是最早用文字和思想震撼我的作家,那時剛上初一,《長襪子皮皮》一看完,立即覺得自己要有點小大人的樣子,開始在家中書柜里踅摸自認為大人應該看的書。首先挑中的,是魯迅先生的《野草》。剛翻幾頁,就被他的文字氣質所震懾,像看見史前巨獸緩慢游入曠野,在砂礫地面投下遮蔽性的陰影。不懂他具體在講什么,只明確知道他寫下的這些文字很重要、很迫切,非寫不可,而且又那么陰郁和美。那之后陸續讀了魯迅的很多作品,查資料了解他的生平和所處時代,每看一篇都喜歡、都贊嘆。到現在仍然覺得,魯迅的語言藝術性、內容思想性以及情感的駁雜性是不可超越的。(董夏青青)

  至于魯迅先生,一套盜版全集曾陪我度過很長一段的打工歲月,失意和黑暗時如果心意強韌,先生的作品是很養人的。(寒郁)

  以前讀魯迅,覺得他犟,后來便覺得他真是孤絕了。這種孤絕,看似冷漠、堅硬、對抗、孤獨,但真是對這人間和民族的波瀾起伏的大愛。懂了這點,再讀魯迅,總是內心寒雨漣漣。幾十年過去了,我們的社會似乎還是魯迅曾經又愛又恨的那個社會。魯迅,影響了我對待這個世界、對待文學的方式‍‌‍‍‌‍‌‍‍‍‌‍‍‌‍‍‍‌‍‍‌‍‍‍‌‍‍‍‍‌‍‌‍‌‍‌‍‍‌‍‍‍‍‍‍‍‍‍‌‍‍‌‍‍‌‍‌‍‌‍。(王選)

  我的故鄉是個小鎮,小鎮上的年輕人都已經出去了,剩下的都是兒童、老人。每次回鄉,我都會記起我生命中的閏土、豆腐西施。他們在魯迅的筆下鮮活,也永遠活在我們共同的鄉土記憶中。(龐羽)

  任何時候去看他的小說,都無過時之感,描摹著中國的眾生相,給我提供了很多靈感和方法,即便是在當下的語境里。(潘云貴)

  當他描述著黑暗的時候,卻讓年少的我感到希望和力量。他可以算是我最早的榜樣。(艾多斯·阿曼泰)

  魯迅曾深刻影響過我,不僅是他的精湛有力的文字,更多的是他的思想……我覺得魯迅更像一座燈塔,一座矗立在海岸線上的燈塔。(小托夫)

  魯迅如此讓人“討厭”,就是因為他成為了一種傳統,成為了一種經典。在中學的時候,我沒有聽說誰喜歡魯迅的,沒見過有同學主動去買魯迅的書讀。但魯迅不該是傳統,也不該是經典。不該以這樣的角度去切入他。我初二或初三時無意間買到過一本趙延年木刻版插圖的《野草》,特別喜歡里面的《影的告別》和《復仇》,大概還手抄過。那時候我開始覺得魯迅不像是課本上的人。《野草》一直是我最喜歡的魯迅作品,還特意買過初版影印。后來不知在何處聽到一個說法,說魯迅原本是巫,卻被推到了神的位置——不是說巫不如神,而是說,神其實是巫的窄化。魯迅的豐富性被抹掉了。我覺得這個說法很有意思。(陳志煒)

  與此相似,青年作家們對沈從文、蕭紅、汪曾祺、老舍、張愛玲等現代經典作家的閱讀與接受,也經歷了基于自身視野“重新建立聯系”的過程,他們心目中這些經典作家的面貌有些時候與經典文學史敘述也不盡相同,更帶有個人化的色彩。特別值得關注的是,有些青年作家也關注到經典文學史敘述中處于邊緣位置的作家。如90后作家周愷就提到“時常會拿李劼人來做參照”,他剛剛出版的長篇小說《苔》中也能看到這一影響:

  李劼人對我的影響,一是語言層面,二是精神層面……他是成都人,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履歷是在樂山,這就讓我感覺自己跟他產生了某種切實的關聯。比方,我常常會覺得,我看到的山水,他也看到過,我走過的路,他也走過。在他的《死水微瀾》和《暴風雨前》的影響下,我寫出了第一個短篇小說,后來寫第一部長篇小說時,干脆把時間背景設置到了晚清,跟他《大波》的背景一樣,有點較勁的意思,當然,我想表達的東西和他還是有區別的,這是我們的視限使然。

  比較之下,85后、90后作家對于當代作家的興趣則更為分散。除了普遍表達了對于余華、蘇童等八十年代“先鋒文學”作家的關注外,他們關注的其他當代作家,常常與自身的成長背景、文化語境相關,有待于進一步更細致的分析。

  我們再來看來自外國文學的影響。不少參與調查者都提到,在他們的日常閱讀以及接受的文學影響中,外國文學的分量更重。這也直接體現于調查結果中(中國作家被提及140次,外國作家被提及210次),同時,他們關注的外國作家也更為分散,共涉及113人。其中被提及次數最多的是馬爾克斯(15),以下是:陀思妥耶夫斯基(8)、卡爾維諾(7)、福克納(7)、卡夫卡(7)、契訶夫(6)、福樓拜(5)、海明威(5)、芥川龍之介(5)、加繆(5)、卡佛(5)、帕慕克(4)、村上春樹(3)、喬伊斯(3)、博爾赫斯(3)、伍爾夫(3)、胡安·魯爾福(3)、科塔薩爾(3)、塞林格(3)、克萊爾·吉根(3)、略薩(3)、三島由紀夫(3)、愛倫·坡(2)、普魯斯特(2)、托爾斯泰(2)、川端康成(2)、茨威格(2)、奈保爾(2)、庫切(2)、雨果(2)、門羅(2)、丹尼斯·約翰遜(2)。

  從以上名單可以發現,二十世紀現代派經典作家占據了最大的比重。有意思的是,這份名單中的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卡夫卡、喬伊斯、福克納等,也曾對85后、90后作者普遍關注的“先鋒文學”作家群體產生過巨大的影響。從調查中提供的具體理由來看,不少年輕者確實是以前輩作家對于西方文學的解讀為“中介”或“跳板”,建構自身的經典譜系。如85后作者孫一圣就提道:“余華的小說教人,隨筆教人閱讀。甚至是他打開了我后來的閱讀譜系,從他的隨筆里一個一個刨出來的作家比比皆是,比如福克納、卡夫卡、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等等……”其中還有一些值得關注的信息,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8次)、契訶夫(6次)對于當代青年作家的影響遠大于托爾斯泰(2次),這也頗具意味。

  這份名單被提及一次的外國作家還有81人。和前述名單一樣,二十世紀作家占據了最大比重,之前的經典作家被提及的只有荷馬、柏拉圖、莎士比亞、蒙田、威廉·布萊克、赫爾岑、艾米莉·勃朗特、安徒生、司湯達。被提及的二十世紀作家中,有不少大家熟悉的名字,如:里爾克、蒲寧、紀德、格雷厄姆·格林、毛姆、托馬斯·曼、尤瑟納爾、薩拉馬戈、喬治·佩雷克、赫爾曼·黑塞、弗蘭納里·奧康納、赫塔·米勒、卡森·麥卡勒斯、亨利·米勒、D.H.勞倫斯、詹姆斯·瑟伯、納博科夫、菲茨杰拉德、杰克·凱魯亞克、帕斯捷爾納克、貝克特、彼得·漢德克、馬丁·瓦爾澤、布爾加科夫、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羅曼·羅蘭、瑪格麗特·杜拉斯、約翰·威廉斯、特朗斯特羅姆、阿蘭·羅伯-格里耶、石黑一雄。

  此外,有一部分被提及的是評論家或非文學領域的學者,如弗洛伊德、利奧塔、吉奧喬·阿甘本、本雅明、勒高夫、梅維恒、詹姆斯·伍德。有不少被提及的作家是近年來剛被譯介到國內的,如雪莉·杰克遜、布魯諾·舒爾茨、麥克尤恩、帕維奇、托馬斯·本哈德、朱迪特·赫爾曼、裘帕·拉希莉、喬納森·弗蘭岑、波拉尼奧、伊麗莎白·斯特勞特、恰克·帕拉尼克、詹姆斯·索特、讓·艾什諾茲、彼得·海斯勒(之前列舉的名單中,愛爾蘭作家克萊爾·吉根也屬于這一類,她被提及了三次,甚至超過了普魯斯特、川端康成等名家)。名單里也有一部分是獨具風格,但知名度相對較低的“小眾作家”,如蘭佩杜薩、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川上弘美、洛朗·戈代、菲利普·迪昂、曼努埃爾·普伊格。還有一部分屬于推理、科幻、驚悚、玄幻等類型文學領域的外國作家,如阿西莫夫、埃勒里·奎因、雷蒙德·錢德勒、洛夫克拉夫特、羅杰·澤拉茲尼、菲利普·K.迪克、厄休拉·勒古恩、J.K.羅琳、托爾金、卡勒德·胡賽尼、東野圭吾、村上龍、松本清張、米澤穗信。

  以上名單無疑體現了當代青年作家閱讀結構的時代性與多元性。作為成長于新世紀的一代,外國文學翻譯出版的興盛,給他們提供了更多接觸世界文學養料的機會。相較于前面幾代作家,他們的閱讀視野更為寬闊,獲取信息也更為便捷。這些無疑都在他們的文學觀念中留下了烙印。推理、科幻、驚悚、玄幻等類型文學的影響就是鮮明的例子,以更為開放的心態閱讀類型文學并吸取其中的養分,在這一代作家中是帶有傾向性的特征。

  綜合以上“產生過深刻影響”的中外作家名單,我們可以看到,85后、90后作家的閱讀譜系與其中體現的參照系和文學價值觀,與前代作家相比,似乎并無根本性的斷裂,基本還是從“五四”開端,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最終定型的主流文學觀念體系的延續。以魯迅為代表的現代經典作家,余華為代表的“先鋒文學”作家,以馬爾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福克納等西方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經典作家,構成了這套文學價值體系中最核心的部分。

  但85后、90后作家的閱讀譜系,外延有大幅度的擴展,養分來源更加豐富。過去二十年文學出版的積累,讓年輕作家有了充分的條件,在較為完整的文學史參照系中選擇出與自己有所共振的經典,并與之打通隱秘的個人通道。同時,不少青年者提到了來自類型文學、同時代外國作家或是文學史主流敘述之外邊緣作家的影響‍‌‍‍‌‍‌‍‍‍‌‍‍‌‍‍‍‌‍‍‌‍‍‍‌‍‍‍‍‌‍‌‍‌‍‌‍‍‌‍‍‍‍‍‍‍‍‍‌‍‍‌‍‍‌‍‌‍‌‍。在本次問卷的其他部分,也能發現影視、動漫、游戲對這一代人的深刻影響。要想更為準確地把握這代青年作家的創作,可能也需要評論者及時將這些影響因素納入視野。

  這次問卷也涉及當下文學生態和評價標準、文學與現實經驗等話題,青年者的回答體現出坦誠的態度、寬廣的視野和活躍的思維,即使是略顯尖銳的問題,他們也沒有回避。當被問及“是否認同歷史感、現實感的匱乏與經驗的同質化是當代青年作家普遍面臨的問題?”回答“是”與“否”的幾乎各占50%。一方面,他們對于以上問題已有所警覺和反思;另一方面,也試圖通過對“現實感”“歷史感”等概念的進一步辨析,回應外界的質疑,提供了不少有啟發性的看法。

  比如說:不存在被普遍認可的“現實感”;“歷史感”如果無法駕馭,也會變成創作的局限與包袱;經驗的同質化,反而是的一個契機,激發者去尋求新的表達,等等。也有不少人提到,當下青年給人留下這些刻板印象,恰恰與作品傳播和篩選機制有關,需要反思的是,為何很多不“匱乏”、不“同質化”的作品難以出現在閱讀和評論視野中?

  與此呼應,參與調查的青年者也提到,雖然現有的文學期刊與文學出版等傳播機制為他們提供了足夠大的空間與足夠多的途徑,發表變得越來越容易,但表面的熱鬧并不代表文學的繁榮與機制的完善,反而會讓一些真正的好作品被“飽和溢出”的信息所“淹沒”和“稀釋”,也增加了讀者甄選辨別的成本。對于真正想要長期的青年者,傳播渠道的多元、充沛,并不代表現有的文學體制足夠健康、完善,規模和數量的過剩,反而帶來種種弊端。在他們眼中,傳統渠道內批量化的文學生產,難免顯得更像小圈子內的游戲,而出版市場的火熱與網絡傳播的快速便捷,也沒有改變文學邊緣化的趨勢。

  或許,不同時代的青年者處境均有相似之處,也有各自必須面臨的問題。有些時代的青年者要面對歷史的巨變與社會的動蕩,有些則要與文壇強有力的父兄輩對抗,走出影響的焦慮。當下青年者要面對的,正是如何在這種信息“充裕”、渠道“過剩”的文學傳播格局里發出自己更獨特的聲音,不僅與時代展開更多維度的對話,同時也“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

  但這絕非僅靠他們自身所能解決,也需要參與當下文學生態建設的各個環節,期刊界、出版界、評論界以及相關從業者,共同思考:在觀察與討論當下青年時,可否慢一點下結論,先借助他們的眼睛反思一下自身的判斷是否被某些根深蒂固的成見、有待拓展的視野,乃至過度的焦慮所扭曲,然后盡可能不斷更新視野,從局部性的真問題入手,嘗試進行全局性的反思,以改進現有的文學傳播、作品評價、作家推介機制,讓更多有獨特面貌的作家作品能夠脫穎而出,與公眾生活產生有效的互動。

  文學方向論文投稿刊物:青年作家雜志定位于發現有可讀性的純文學,強調“文學之內、視野之外”,凸顯非虛構,著眼于國際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