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9年10月18日 分類:文學論文 次數:
[摘要]本文首次對王際真《儒林外史》英文節譯本進行了初步研究,力圖呈現其歷史原貌。他在翻譯中打破了原著的章回結構,重新作了調整,增加了詳細的注釋。本文選取一個個案將王氏譯文與楊憲益、戴乃迭《儒林外史》英譯本進行了對比分析。王際真的翻譯推動了這部中國古典小說的海外傳播,參與了《儒林外史》在英語世界的經典化構建。
[關鍵詞]王際真;《儒林外史》;英譯
一、引言
18世紀中葉,中國文學史上先后出現了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和曹雪芹的《紅樓夢》,共同為中國小說史寫下最精彩的篇章。在浩若星海的中國古代小說中,被魯迅許以“偉大”的,只有這兩部。他給予《儒林外史》高度評價,“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于是說部中乃有足稱諷刺之書”。[1]
《儒林外史》已被翻譯成英、法、德、俄、日、韓、越、西、羅、捷、匈、意等多種文字,最早的英譯文是葛傳椝所譯的第一回,刊載于美國芝加哥大學出版社1939年出版的《英文雜志》,后收入潘正英編《中國十大名著選譯》。迄今為止唯一的《儒林外史》英文全譯本(共五十五回)(《儒林外史》的篇幅向有五十回、五十五回、五十六回等多種說法,楊憲益、戴乃迭的英譯本采用的是五十五回本)是楊憲益、戴乃迭合譯的《儒林》(TheScholars),由北京外文出版社于1957年出版。王際真《儒林外史》英譯本是其幾個英文節譯本之一。
王際真(1899-2001),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著名中文教授,畢生致力于把中國文學譯介到西方,是中國古代小說英譯的開拓者與中國現代小說的傳播者。胡適把王際真與著名漢學家賽珍珠和阿瑟·韋利并列,認為三人的小說翻譯為英語國家讀者提供了“了解中國人生活方式最真實、最有效的材料”,并使英語國家讀者從中“得到莫大的愉悅”。[2]夏志清稱贊王際真是“中國文學翻譯的先驅”,“一般美國讀者能接觸到中國小說,有賴于王際真這位最可信賴的學者和翻譯家的努力”。[3]
王際真出生在山東省桓臺縣的一個富裕的書香門第之家,早年畢業于留美預備學堂——清華大學的前身,以清華留美生的身份赴美留學。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之后,王際真就開始了節譯《紅樓夢》這項頗有難度的工作。1929年,此書在倫敦和紐約出版,著名漢學家阿瑟·韋利在序言里強調了其重要性,哥大東亞系為此邀請王際真到校任教,他的《紅樓夢》英譯本影響長達半個世紀。
王際真還出版了最早的魯迅小說專集英譯本,1940年代在美國出版的《現代中國小說選》、《中國傳統故事集》、《中國戰時小說》最早系統地將中國小說介紹到國外。他的翻譯選材體現了對喜劇和諷刺小說的偏愛。王際真翻譯語言地道自然,往往對原文不是忠實全譯而是有所刪改,順應了西方主流詩學,考慮到了英語讀者的閱讀習慣等因素,又保留了原著的異域風情,不失原著的精神。
國內學者對王際真的研究大多集中在他的少數作品,尤其是《紅樓夢》的英譯,對于他《儒林外史》英譯的研究,至今無人問津;學界對《儒林外史》英譯的研究一般都集中在楊憲益、戴乃迭全譯本,對于其節譯本的研究,至今無人問津,這為本文的提供了契機。
在今天的全球化語境下,重新建構世界文學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今天的文學研究已經跨越了傳統的民族/國別文學的界限,從這個意義上說,世界文學也意味著“超民族的”(transnational)或“翻譯的”(translational)的意義。[4]大衛·達姆羅什(DavidDamrosch)認為,作為民族文學簡略折射的世界文學是在翻譯中所獲得的書寫,是一種觸摸自身所處時空之外的世界的閱讀模式,世界文學是“在本民族文化以外傳播的文學作品”。[5]
由此可見,翻譯在使民族文學成為世界文學的過程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翻譯與世界文學有著內在關聯,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翻譯就沒有世界文學,翻譯在世界文學傳播和研究中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王際真對《儒林外史》的英文節譯在一定意義上詮釋了翻譯與世界文學的連接。
二、王際真的《儒林外史》英譯
王際真(Chi-ChenWang)根據《儒林外史》第二、三回翻譯的片段英譯文,內容為周進與范進中舉的故事,收入喬治高(GeorgeKao)編輯《中國幽默文選》一書(189-208頁)。該書由紐約科沃德-麥卡恩公司1946年出版,紐約絲特林出版公司1974年再版。譯文引人入勝,在歐美頗受好評。
喬治高(1912-2008),本名高克毅,中國文學編輯和翻譯家,在香港中文大學發起創辦了英文翻譯專業期刊《譯叢》(Renditions),以便更好地向英語讀者介紹中國文學。王際真和喬治高是終生好友,他們與林語堂合作策劃出版《中國幽默文選》(ChineseWitandHumor,1946),這是個中國文學英譯的選集。林語堂寫了長篇介紹,稱贊喬治高的散文和自己幽默主張之間的聯系,指出最典型的中國幽默小說《儒林外史》是一部專門嘲弄儒生的書,書的作者本人就是一個儒生。
該書分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智者的幽默”(TheHumorofPhilosophy)和第二部分“江湖漂泊者的幽默”(TheHumorofthePicaresque)最具可讀性。王際真在第一部分中承擔了《韓非子》、《列子》和《晏子春秋》中大部分的選譯的工作,發揮了關鍵作用。
王際真《儒林外史》英譯文出現在該書的第二部分,題為《兩學士中舉》(TwoScholarswhoPassedtheExaminations),所譯的是周進和范進的故事。王際真作這樣的選譯是考慮到這部分內容是小說中極具喜劇色彩的部分,能讓外國讀者感受到中國人的幽默,引起他們的共鳴,便于使他們對《儒林外史》產生興趣。
這是兩個十分相似的人物,都出身貧寒,通過科舉從社會底層進入上流社會。一個是久試不中,痛極而瘋;一個是一朝得志,喜極而瘋,都經歷了大悲大喜。兩個同樣扭曲的靈魂,兩條相似的生活道路。王際真譯自原著的第二、三回和第四回開頭的一部分,未譯出回目。譯文打破了原著的章回結構,重新作了安排,將譯文分為三節,每節新增標題,分別為:第一節——“周進境遇的沉浮”(HowtheSchoolmasterChouChinObtainedandLostHisSituation),分為三部分;第二節——“周進的崛起”(TheRiseofChouChinandHisCareer),分為二部分;第三節——“范進喜極而瘋”(HowFanChinWasderangedbyHisSuddenSuccessandHowHeWasCured),分為三部分。
(各節標題由筆者譯成中文)這種細目的增譯是出于西方讀者接受的考量,便于他們對原著人物周進和范進故事的把握,降低對原文理解的難度。譯文第一節及第二節的頭兩段譯自原著的第二回,余下的譯自第三回和第四回的開頭一部分,顧及了兩位主人公故事的完整性。第一頁的末尾是原著名稱的音譯JuLinWaiShih及其英譯AnUnofficialHistoryoftheLiterati,這個譯名與楊、戴譯本的譯名TheScholars相比更忠實。
《儒林外史》的每一回結尾都有概括性的結語,措辭優美,形式對仗,內容精辟:第二回“只因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際會風云;終歲凄涼,竟得高懸月旦。未知周進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回“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會試舉人,變作秋風之客;多事貢生,長為興訟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文引小說原文均據李漢秋輯校《儒林外史匯校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王際真譯文中都省略了,楊、戴的譯本也沒有翻譯,致使原著的信息有所流失。這是中國古典章回小說在行文結構上的獨特之處,即便譯者出于故事情節推進的緊湊感這一考量,亦不應略去。各回開頭的“話說”略去未譯,這可以降低西方讀者對中國古典小說習慣表達方式的陌生感,拉近原著與西方讀者的距離。由此可見,王際真的翻譯非常靈活,并沒有完全局限于原文。
譯文中有三個注釋。第一個注釋為:Jujube,tsao,isahomophonefortsaomeaning“soon”or“early”;hencetheplacingofthejujubeswasasymbolofthewishthatthetwoscholarswouldsoonachievehigherhonors.原文是:“眾人都作過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兩枚生紅棗,其余都是清茶。”
王際真將“生紅棗”譯為jujube,并給出了音譯tsao,加了這條注釋,指出“棗”與“早”諧音,有助于增加英語讀者對中國文化的了解。在周進和梅玖的茶杯里放“生紅棗”就是祝愿他們兩個早日中舉嗎?歷來的《儒林外史》評點沒有涉及此處,楊、戴譯本將“生紅棗”譯成dates,沒有加注。(本文引楊憲益、戴乃迭《儒林外史》英譯本均據外文出版社1973年版)或許這只是表示對周、梅二位客人特別的尊重呢?這個問題還有待有關專家進一步研究。
第二個注釋為:“Sameyear,”atermdesignatingtherelationshipbetweenpersonswhopassthetriennialmetropolitanexaminationtogether.Thoughsuchpersonsmightnevermeetoneanother,theyweresupposedtobeasclosetooneanotheras,orcloserthan,classmatesinthemodernschoolsystem.原文是:“自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曉得荀家孩子是縣里王舉人的進士同年,傳為笑話”。王際真將“同年”音譯成t’ungnien,以保留中國文化的特色,在這條注釋中對之作了解釋,為英語讀者理解原文掃除了障礙。
第三個注釋為:Itmustberememberedthattheserelationshipswerefictitiousandofanex-officiocharacter.TheMagistrateT’angwasprobablynomoreanactualstudentofChang’slategrandfatherthanFanwasastudentoftheMagiatrateT’ang,whowasinallprobabilityonlyanhonoraryexaminer.原文是:“張鄉紳道:‘適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兄弟’。”張靜齋與范進以前沒有來往,但一得知范進中了舉人,就迅速趕來贈銀贈屋,貌似好交游敦友誼的樣子,只不過是在新舉人身上投資,為了以后可以從中牟利。從注釋可以看出張靜齋的虛偽和勢利,張靜齋奉承范進,使范進嘗到了一朝榜上有名的甜頭。
王際真對《儒林外史》的翻譯,大力推動了它在國外的接受。后來這部小說在英語世界受到許多研究者的關注,研究成果豐碩,這又反過來促進了它在西方更廣泛和深入的接受,這同時也是《儒林外史》在英語世界經典化的過程。世界文學必定是優秀的文學杰作,它的經典性是理所當然的。但世界文學的這種經典意義要被大眾所認可,又必須具有可讀性。王氏的《儒林外史》英譯雖然只是節譯,但節譯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可以使國外讀者在短時間內快速了解該作品,從而激發其全面、深入了解的興趣。可以設想,如果沒有節譯,只有全譯,相當一部分生活節奏快的西方讀者就會在大部頭的全譯本前望而卻步,從而與該作品失之交臂。
三、譯文個案分析
王際真的《儒林外史》英譯,語言流暢、地道、簡潔,突破了原文字句的局限,最大程度地照顧了西方讀者的接受,又盡可能地保留了中國文化特色,可讀性較強。下面選取一段譯文與楊憲益、戴乃迭譯文進行對比分析。
梅玖回過頭來向眾人道:“你眾位是不知道,我們學校規矩,老友是從來不同小友序齒的。只是今日不同,還是周長兄請上”。原來明朝士大夫稱儒學生員叫做“朋友”,稱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進了學,不怕十幾歲,也稱為“老友”;若是不進學,就到八十歲,也還稱“小友”。
“Butyoudonotknow,”Meisaidtothem,“thataccordingtoourrulesanoldfriendnevercomparesagewithayoungfriend.Butitisadifferentmattertoday,soletElderBrotherChoutaketheseatofhonor.”
ForduringtheMingdynastyitwasthecustomtocallthestudentswhohadobtainedtheirdegrees“friends”andtocalledthosewhohadnot“youngfriends.”Thusalicentiatewascalledan“oldfriends”thoughhemightbeonlyinhisteens,whileastudentremaineda“youngfriend”solongashedidnotpasshisexamination,thoughhemightbeeighty.(王際真譯)
ButMeiChiuroundedonthem,“Youpeopledon’tunderstandtheruleofourschool.Thosewhohavepassedtheprefecturalexaminationareconsideredseniortothosewhohavenot,regardlessofage.Buttodayhappenstobeexceptional,andMr.Choumuststillbehonoured.”
(MingDynastyscholarscalledallthosewhopassedtheprefecturalexamination“classmates,”andthosewhoonlyqualifiedforthisexamination“juniors.”Ayoungmaninhisteenswhopassedwasconsideredseniortoanunsuccessfulcandidate,evenifthelatterwereeightyyearsold.)(楊憲益、戴乃迭譯)
科舉制度是多等級的階梯,明清時期最基本的等級,由下往上依次為童生、秀才、舉人、進士,這些科舉的等級也是社會地位的等級。周進六十多歲還沒考上秀才,仍是個童生。他作為新上任的塾師應邀出席宴會,集上的新秀才梅玖作陪客。雖然按年齡,他應該是周進的孫輩,但在科舉的等級上,他卻比周進高一等。他抓住了這一點耍弄周進:入席時用“老友(秀才)從來不同小友(童生)序齒”的“學校規矩”,嘲弄挖苦周進。他做足了身份、耍夠了派頭,又屈尊地表示“今日之事不同”,讓周進坐首席,則是一種別樣的卑鄙。梅玖依仗功名驕人傲人,取得最低功名的秀才就可以把周進踩在腳下,由此可以管窺周進這個老童生的困頓和辛酸。
“序齒”是按年齡排序的意思,王際真將之翻譯成comparesage是準確的。楊憲益、戴乃迭將之翻譯成areconsideredseniortothosewhohavenot,regardlessofage,譯出了“序齒”在原文中隱含的意思,但直接說“老友”areconsideredseniorto“小友”,是不符合原文語境的,反而喪失了中國語言含蓄的特色。王際真將“老友”、“小友”分別直譯為oldfriend,youngfriend,保留了原文的味道。楊譯把“老友”、“小友”分別譯為Thosewhohavepassedtheprefecturalexamination,thosewhohavenot,意思上更清晰,但原文緊接著是對“老友”、“小友”的解釋,因此就顯得重復、累贅,prefecturalexamination也增加了英語讀者理解的難度。
王譯將后面作者的說明直接譯出;楊譯則加了括號,以標明這是“注解”,其實并無必要,因為這可能會使英語讀者產生誤解,以為是譯者所添加的背景介紹。或許正是要向讀者說明,若能直接理解原文,可無需讀括號內的“注解”,以保證閱讀的流暢性及愉悅感。王譯中thestudentswhohadobtainedtheirdegrees用西方讀者熟悉的degrees以便于他們對“朋友”的理解。不管是行文邏輯上還是具體詞語的翻譯上,與楊戴譯相比,王譯更忠實于原文。
四、結語
世界文學必定是優秀的文學杰作,它的經典性是理所當然的。但世界文學的這種經典意義要被大眾所認可,又必須具有可讀性。王氏的《儒林外史》英譯雖然只是節譯,但節譯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可以使國外讀者在短時間內快速了解該作品,從而激發其全面、深入了解的興趣。可以設想,如果沒有節譯,只有全譯,相當一部分生活節奏快的西方讀者就會在大部頭的全譯本前望而卻步,從而與該作品失之交臂。本雅明(WalterBenjamin)指出,一部文學作品正是借助翻譯才具有一種“持續的”(continued)生命或“來世生命”(afterlife)。[6]如果沒有被翻譯,一部文學作品就不能獲得其持久的生命力。王際真的《儒林外史》英譯就生動地詮釋了這一理念,具有其不可忽視的價值。
今天中國文化走出去,應該請像王際真這樣的海外漢學家來擔任主要的翻譯工作。王際真對《儒林外史》的翻譯是對這部中國古典小說的跨文化的再現與重構,使我們認識到翻譯與世界文學的內在連接。一部能夠稱得上是世界文學的作品必定本身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而且流傳甚廣,能夠跨越語言的界限,在不同的國家和民族之間流傳,其中介自然是翻譯。今天判斷一部作品是否具有世界性的影響或意義,首先要看該作品是否被譯成外文。
沒有被翻譯的作品是不可能進入世界文學的殿堂的。當然,要成為世界文學,翻譯并不能起決定性的作用,還取決于其它因素。就《儒林外史》來說,它已是公認的中國文學經典,其文學價值毋庸置疑,要使它成為世界文學,就必須翻譯成外文,尤其是英文,因為英語作為世界最通用的語言的地位短時期內仍無法改變。要使中國文學走向世界,成為世界文學,就必須重視翻譯與世界文學的連接。
文史方向論文投稿刊物:《文史月刊》辦刊宗旨: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觀點,實事求是地反映歷史變遷,深刻揭示發展運作規律,積極而又生動具體地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