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1年02月07日 分類:文學(xué)論文 次數(shù):
內(nèi)容提要:天津博物館與旅順博物館皆藏有《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并圖》,冊首繪有《老子像》,展冊依次為小楷《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老子列傳》。兩本內(nèi)容高度相似,且經(jīng)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物普查組鑒定為真跡。由于卷中兩篇小楷為不同的年份且為同一人所作,以及筆跡不一致等因素,經(jīng)筆者仔細考辨,認定天津博物館藏本應(yīng)為真跡。旅順博物館藏本卷前《老子像》應(yīng)為文徵明1537年7月15日重繪,而冊中小楷部分大概為文氏家族后人所作偽,其下限不晚于1609年。
關(guān)鍵詞:文徵明;旅順本;天津本;真?zhèn)?/p>
“明四家”之一的文徵明不僅山水畫成就斐然,人物畫成就亦甚高。時人評其人物嘗與李龍眠、趙孟頫相媲美,雖有過譽之嫌,但足見文徵明人物畫成就之不俗。然而,由于文徵明存世人物畫數(shù)量較少,其畫名遂被山水畫所掩蓋。除了學(xué)界廣泛關(guān)注的《湘君湘夫人圖》外,現(xiàn)存文徵明所繪《老子像》亦為罕見的精品。不過,現(xiàn)署名為文徵明所繪的三幅老子立像中有兩幅為“雙胞本”,皆經(jīng)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書畫鑒定組無異議地定為真跡。[1]
書畫論文范例:如何鑒別現(xiàn)代書畫作品的真?zhèn)?/a>
其中一本藏于旅順博物館,命名為《老子像》卷,編號遼5-037,列為佳品;[2]另一本藏于天津博物館(原為天津市藝術(shù)博物館),名為《楷書說常清靜經(jīng)傳》,編號津7-0102,列為一級文物。兩幅作品內(nèi)容高度相似,因文徵明在該冊尾跋中抱怨夏日書寫長篇小楷的苦惱以及兩篇筆跡不一致等因素,又根據(jù)常識,文徵明不可能于兩個年頭的相同兩日寫兩篇同樣內(nèi)容的小楷送同一個人,因此,兩本中存在的問題需要厘清。為方便行文,以下分別將其稱為“旅順本”和“天津本”。
一、兩幅書畫的基本狀況以及在明代的流傳
“旅順本”卷首白描《老子 像》,像的左側(cè)題有“丁酉望七月日徵明繪像”。畫面上鈐有“乾隆御覽之寶”“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嘉慶御覽之寶”“宣統(tǒng)御覽之寶”“乾隆鑒賞”“秘殿珠林”“秘殿新編”“珠林重定”“乾清宮鑒藏之寶”“悟言室印”“古杭瑞南高氏藏畫記”等12枚印章。展卷依次向左為《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老子列傳》。書法部分又有“玉蘭堂印”“宣統(tǒng)鑒賞”“無逸齋精鑒璽”“文徵明印”“衡山”“武林高瑞南宋藏書畫印”以及兩方“停云”等8枚印章。
畫面題跋顯示,《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為文徵明嘉靖丁酉(1537)7月12日焚香敬書,三日后,7月15日繪《老子像》,《老子列傳》為次年(1538)6月19日寫,分別為文徵明68歲、69歲所作,隨后合為一卷。皆為北山煉師所作。卷末文徵明寫道: 嘉靖戊戌六月十有九日,為北山煉師補書此傳于是,余年六十有九矣。歐陽公嘗言,夏月?lián)缸鲿梢韵钔鼊凇H挥鄵]汗執(zhí)筆只覺煩苦爾,其公自有所樂也。是日午后,微雨稍涼,但苦窗暗,故首尾濃纖不類,不免觀者之誚云。文徵明識。
相比“旅順本”,“天津本”沒有那么多的收藏印跡,卷首繪《老子像》,像右上方題有“長洲文徵明寫像”,下鈐“徵”“明”兩方朱文印。小楷部分同為《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和《老子列傳》,《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起首下方有“茂先”印,結(jié)尾鈐“徵”“明”,《老子列傳》結(jié)尾處也鈐“徵”“明”兩朱文印。小楷部分結(jié)束后,卷尾又有文徵明幾行行書大字,此為比“旅順本”多出的部分,其內(nèi)容為:病困無聊寫此,奉贈北山煉師,永充福濟觀常住,一笑置之。徵明頓首。
后鈐“文徵明印”“悟言室印”“衡山”三方印章。書法部分首尾為一完整紙張,紙張上鈐有兩處“金粟山藏經(jīng)紙”朱紅印記。北山煉師為道士周以昂(生卒年不詳)。《矯亭存稿·周北山生壙志》:北山周先生,為郡都紀。聞母謝世,即棄官成服。北山名以昂,別號北山。風(fēng)神秀整,性情純恪。少以父命禮福濟觀羽士馬坦然為師,遂通其學(xué)。嘗從都太仆玄敬游,得其肯綮。吳中巨室爭延致為塾賓。
日與高人逸士,結(jié)社賦詩為樂。[3]北山煉師從游于都玄敬,都玄敬即都穆(1459-1525)。文徵明早年便與都穆、唐寅(1470-1524)倡古文辨,看來皆為一交友圈內(nèi)人士。“金粟山藏經(jīng)紙”為宋紙,系宋代著名的寺院金粟寺制,該寺在北宋以收藏大藏經(jīng)書而著名。金粟山藏經(jīng)紙大約制造于宋治平元年至元豐年間(1064-1085),后為蘇州承天寺承制并延續(xù)。
《金粟寺記》曰:“藏經(jīng)紙硬黃,筆法精妙。其墨黝澤如漆,每幅有小紅印曰:‘金粟山藏經(jīng)紙,’計六百函。……今存僅百余軸。”[4]明代胡震也有記載:“紙背每幅有小紅印,文曰‘金粟山藏經(jīng)紙’。”清代乾隆內(nèi)府也曾仿造,鈐有“乾隆年仿金粟山藏經(jīng)紙”朱文小印。可見金粟山藏經(jīng)紙不僅名貴,且以蓋有專屬印章為標志。經(jīng)王宇考訂,金粟山藏經(jīng)紙除了寫經(jīng)、印經(jīng)外,也用于書畫。
如文徵明《漪蘭室圖》《枯木幽蘭圖》《和石田先生落花詩》等即用金粟山藏經(jīng)紙所作。[5]“旅順本”所用紙張沒有“金粟山藏經(jīng)紙”印記,兩個版本的紙張并不相同。除作品上面所鈐印章外,兩幅作品主要區(qū)別是“天津本”卷尾多出文徵明所題“病困無聊”這段行書大字。根據(jù)有限的文獻記載,現(xiàn)梳理出兩卷作品大致的流傳:“旅順本”鈐有“古杭瑞南高氏藏畫記”“武林高瑞南家藏書畫印”兩方收藏印,為杭州高濂收藏印,高濂(約1526-1609年前),戲曲家,字瑞南,杭州人,著有《尊生八箋》等。根據(jù)收藏印記,“旅順本”先被杭州高濂收藏,后進入清宮內(nèi)府。《秘殿珠林續(xù)編》卷八有詳細記載:文徵明畫老子像一卷:本幅素箋本。縱六寸五分,橫七寸六分,白描老子像,款丁酉七月望日征明繪像。鈐印一:悟言室印。后幅《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經(jīng)文不錄,款嘉靖丁酉六月十有二日,焚香敬書,徵明。
鈐印三:“停云”,方印;“停云”,圓印;“玉蘭堂印”。后附《史記·老子列傳》,文不錄,款嘉靖戊戌八月十有六日,為北山煉師補書此傳于是,余年六十有九矣。歐陽公嘗言:夏月?lián)缸鲿梢韵钔鼊凇H挥鄵]汗執(zhí)筆只覺煩苦爾,豈公自有所樂也。是日午后,微雨稍涼,但苦窗暗,故首尾濃纖不類,不免觀者之誚云。征明識。鈐印二:文征明印、衡山。鑒藏寶璽,八璽全。
王世貞對文徵明《老子像》評價頗高,認為文徵明雖學(xué)趙孟頫,然而有出藍之勝。王世貞在年輕時便與文徵明有較為密切的交往,另據(jù)現(xiàn)代學(xué)者研究,王世貞對文徵明書畫收藏及題跋不下72余件。[8]可見作為后學(xué)的王世貞對文氏的書畫非常熟悉。
文末提到“福濟觀”顯示出王世貞所收藏的是帶有文徵明大字行書落款帶的“天津本”。福濟觀,據(jù)正德《姑蘇志》記載:宋淳熙(1174-1189)年間建,元季兵毀,正統(tǒng)(1436-1449)中,道士郭宗衡重建。[9]又據(jù)《吳縣志》載:嘉靖(1522-1566)中,純陽祠毀,道士周以昂重建。[10]同治《蘇州府志》補充了其后的沿革:萬歷十三年(1585)重建。[11]可見,王世貞所記所藏該卷的時間應(yīng)在1585年之前。不過,在王世貞之前,北山煉師收藏之后,至少還有兩位藏家,分別是吳希善(生卒年不詳)、黃毓初(生卒年不詳)。
二、兩幅作品的考辨
從兩幅作品質(zhì)量來看,可以看出“天津本”書法部分明顯較“旅順本”優(yōu),且老子像與其后小楷為同一紙張,即金粟山藏經(jīng)紙。其上《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與《老子列傳》,前后書風(fēng)一致。冊中小楷中宮內(nèi)斂,線條舒展,結(jié)體寬綽有余,技巧高度成熟,不失為范式楷模。文徵明小楷書風(fēng)前后有一定變化,正如潘文協(xié)指出:“文徵明的小楷,堪稱一家,宗法鐘、王,其風(fēng)格早期寬綽、中期修長、晚年則簡質(zhì)。”[21]“天津本”小楷是文徵明68歲所作,屬晚年風(fēng)格,有明顯的“簡質(zhì)”特征。不過與其中期作品如1511年所作《清靜經(jīng)》相比,仍能感受到內(nèi)在風(fēng)格的一致性。
尤其與后期書風(fēng)代表相一致,如文徵明84歲所作《盤谷敘》,兩者字形、書風(fēng)一致,起筆處、轉(zhuǎn)折處皆勁爽有力。“天津本”所鈐“徵”“明”兩套印章,與文徵明常用印章“徵”“明”相吻合。另,卷尾“病困無聊”文徵明行書大字部分,與其70歲左右所書《行書尺牘七通》一致,如“病”字,無論用筆結(jié)體皆十分相似。
也與其63歲嘉靖壬辰(1532)文徵明題南京博物院藏陸治《天池遠眺》卷尾跋的行書書風(fēng)高度一致,可以看出文徵明深得二王之法,又具有用筆勁健,利爽的特征。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笑”字的處理,十分特殊,其用筆、點劃皆與《天池遠眺》文徵明題跋如出一轍。卷尾落款內(nèi)容有“奉贈北山煉師”等字眼,與毗鄰的小楷尾跋所贈主人一致,指明此卷確實為道士周以昂所作。卷首所繪《老子像》,雖如王世貞所言“神采儼若生動”,唯面部用墨有稍許凝滯,其余皆佳。正如文徵明在卷尾跋曰:“故首尾濃纖不類,不免觀者之誚云”。
可以看出,此冊為文徵明所作應(yīng)無異議。此像與《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jīng)》日期一致,應(yīng)作于丁酉七月十二日。綜合前述文獻與書法來看,此卷應(yīng)為真跡。[22]周道振、張月尊大概只看到“旅順本”,對其書法部分持有異議,懷疑卷中小楷《老子列傳》是由其子文彭代筆,[23]但并未提供充足的證據(jù)。與“天津本”相比,“旅順本”顯得筆力較弱,細心觀察,結(jié)體雖與文徵明小楷相似,但內(nèi)在風(fēng)格明顯不符。豎畫起筆處筆鋒往往外露,與文徵明小楷起筆存在明確差異。該卷整體柔弱,起筆處多有拖沓現(xiàn)象。
結(jié)論
綜上所述,“天津本”應(yīng)為文徵明書畫合璧真跡。不過,所保留的冊頁是已被明人將原來王祿之、許初所寫小楷裁掉后所合成的文徵明書畫作品。“旅順本”卷前《老子像》應(yīng)為文徵明1537年7月15日重繪,但書法部分非文徵明所書,大概為文氏家族后人仿作,至于是否為周道振認為的文彭,還有待進一步研究,該卷的合成,其下限至遲不晚于1609年。
明代文徵明的書畫鑒定是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即便連傅申在談書畫鑒定時,也會被文徵明復(fù)雜的印章所困擾。[25]不僅因其有多套印章,而且在文徵明去世后,這些印章又留給了他擅長書畫的子孫。這皆給鑒定工作帶來了挑戰(zhàn)。所幸的是,一些有意作偽的作品,有時還會留下蛛絲馬跡,通過對內(nèi)容、書法、繪畫、印章等因素綜合診斷,尚能進一步推進鑒定工作。
作者:姜永帥